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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一个恶人(第3页)

天地间爆出“啪嗒”一声响,刘畅吓得膝盖一软,突然**发胀,想屙尿。他以为是有囚犯越狱,触了电网,或遭了枪击。但不是的。是起风了。寒风越过大巴山,像也知道七里沟是监狱,进入这片地界时,先顿挫地爆出响声,给以威慑,之后才自北而南,一趟跟一趟地横扫过去。风头带着尖利的芒刺。刘畅缩着脖子,裹紧衣服。杨顺城看他两眼:“你不喜欢风,囚犯们喜欢呢,”他淡然地说,“哪怕是白毛风、刀子风,囚犯们也喜欢。风带来外面的信息,带着远方的经验。”

后面一句话,给刘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觉得,杨顺城绝对是个诗人。只要他愿意写诗,肯定比《双江潮》上那些跳神强多了。

《双江潮》是渝州师大文学社的社刊,每期都给各班级赠送。尽管读的是中文系,我们年级却无一人有成为作家的志向,除完成作业和不得不写的书信,我们再不愿多写一个字,自然也就没人在《双江潮》发表过文章。我们都小看那些吟诗作文的家伙,把他们统称为“跳神”,意思是端公或巫婆。

刘畅猜想,杨顺城很可能有过这样的志向。对此我们都表示同意,因为每次《双江潮》发到班上来,都放在讲桌上,很少有人去注意,更没有人去翻,只有杨顺城,眼睛明碌碌地盯着,下课后,他会做出不经意的样子,从讲台经过,以极快的速度,把那蓝皮封面、散发着油墨香的本子翻开,骨头也不吐地吞进几行文字。图书馆里有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而这本书上的文字,多是本校学生写的(也选登外校兄弟社团的文章),味道肯定不同。他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久翻,吞下那几行文字,又做出不经意的样子离开。要是没人,他会是另一番举动,有回我亲眼看见,他神色慌张地将书一卷,塞进了书包。那时候教室走空了,我还在后门边系鞋带,桌子挡着,我侧目看见了他,他没看见我。

其实,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拿走。但他害怕被集体小看。

掐灭成为作家诗人的梦想,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刘畅离开七里沟的时候,杨顺城的父亲还没回来。但听说他当天下午就要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得这么快,刘畅计划明天早上再走的,反正午饭后去搭车,只能赶到县城,需花钱在县城住上一夜。

听说杨顺城的父亲要回来,他就坚决要走了。

说不清为什么,他怕杨顺城的父亲。

杨顺城找出各种理由挽留他。可越挽留,刘畅回家的心越急迫,甚至到了发火的程度。

“杨顺城当时那样子,”刘畅说,“看上去怪可怜的。”

恰恰是因为他的可怜,使刘畅格外地想念起父母来。寒假短暂,他是要回家陪父母的,不是留在这里陪杨顺城。

实在挽留不住,杨顺城就去食堂,找到昨天买菜的李叔叔,让他开车把刘畅送到镇上。平时,李叔叔买菜不会去这么早,热天下午5点过去,冬天下午4点过去,这时候的菜要便宜大半。但他答应了杨顺城。刘畅坐上副驾后,杨顺城爬进了斗厢。刘畅说你别去了。杨顺城没言声。

在镇车站分别的时候,杨顺城拥抱了刘畅,眼里含着泪光。

刘畅有个感觉:杨顺城想跟他一块儿走,甚至想去他家过完整个寒假。

这感觉异常鲜明,就像在你面前放着一把枪,或者一枚炸弹那样鲜明。但刘畅故意不承认自己有这感觉。跨上公交车的踏板,杨顺城也跟着跨上来,他侧过身,把杨顺城往下推,说你回去吧,李叔叔在等你呢。他是把这话说给司机听的,因为发车时间已过,车子突突突响,表达自己对路的饥渴,司机抽着烟,早就很不耐烦地等着这两个站在车门边黏黏糊糊的人,听说被推得打了几个趔趄的家伙,只不过是送行的,司机断然关了车门。喇叭长鸣,四轮滚动。

刘畅看见,杨顺城追了两步,然后站住了,眼里亮闪闪的光,一朵一朵地暗下去,直至熄灭。

春季开学过后,刘畅跟杨顺城冷淡了。

刘畅跟杨顺城冷淡,杨顺城也跟刘畅冷淡。

这究竟是为什么,刘畅至今解释不清。毕业后,他去重庆郊县一所中学教书,很快跟大学时的女友结婚生子,并且把父母接了过来,在老家宣汉,只有两个姐姐,他三年两载的才回去一次,在两个姐姐家各住一夜,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因此,对杨顺城的近况,他一无所知。

谁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我们当年,小部分毕业生自主择业,大部分还是分配,杨顺城被分到达州地区教育局,达州又将他分到所属的宣汉县教育局,宣汉县教育局见他来自七里沟监狱,又把他分到七里沟监狱子弟校。但他根本就没去报到。据说他去了西藏,在藏北阿里地区多木拉一所学校代课。大半年后,他回了趟母校。那已是仲春时节,他却穿着皮大衣。我们那时候的工资,是七十多块,他在西藏可以领到三百多,他穿着皮大衣回母校,并非不知道重庆和高原的气候差异,而是为了显摆。

这件事情,是高玲玲说出来的。

高玲玲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当然,女生各有各的漂亮,说谁最漂亮并不合适,但男生们躺在**,瞌睡吊断眼皮也不睡,熬更守夜地给女生打分,高玲玲的确常常摘桂。她除了漂亮,还洋气。

对这样的女生,男生想爱,又不敢爱。杨顺城却敢。

不过,要不是高玲玲今天把这话说出来,我们还不知道杨顺城真的敢去爱她。

杨顺城和高玲玲是同一个小组的。班上同学分成四个小组,辅导员是刚毕业的留校生,比我们年长不了几岁,充分理解大家的心思,分组时,尽量做到男女搭配。尽管这种搭配是无效的。杨顺城他们小组12个人,七男五女,刚入学那阵,几乎隔周就聚餐,大家凑钱买菜,到男生寝室烫火锅。

第二次聚餐时,几个女生让来让去,都不就座;她们要等男生先坐了再坐。这是为了见机行事,尽量离杨顺城远一点。她们不喜欢杨顺城身上那股白菜萝卜的腐烂气息。那时候,高玲玲还在盥洗室,等她从盥洗室过来,只有杨顺城身边还有空位了。女生们往旁边挪了一下,意思是叫高玲玲跟她们挤一挤。高玲玲说:“那边不是有位置吗?”侧身从人、桌凳和床的缝隙中挤过,傍杨顺城坐了。吃到中途,杨顺城下巴上滴了油,高玲玲摸出一张餐巾纸,递给杨顺城,动作轻柔而自然。接下来的第三次聚餐,高玲玲喝醉了,醉得像没长骨头,杨顺城抢着去扶她,把她扶回了女生宿舍。

这个“抢”字,是男生们说的,可这时候高玲玲给予了纠正,说杨顺城根本不是抢,而是别的男生都木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人去扶她。酒醉心明白,当时她把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杨顺城在四个女生的簇拥下,让高玲玲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扛一袋米那样,把高玲玲扛下楼,走过阅报栏,走过楼间花园,又把她扛上楼。他把她放在了李小冉的**,因为李小冉睡下铺,高玲玲睡上铺。当他把她的手从肩膀上顺下来,他在她手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当时我很感动的,”高玲玲说,“酒醒后想起这事,却觉得厌恶,半夜三更就爬起来,用力士香皂洗手,不知洗了多少遍,半块香皂都快用完了,皮都快搓破了。”

在她的印象中,杨顺城的手汗淋淋的,胶水一样黏稠。

之后没多久,高玲玲跟李小冉在路上走,杨顺城竟然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那是一段煤渣路,两旁开满红灼灼的夹竹桃花,李小冉家是做花木生意的,她爸爸不仅种花、卖花,还研究花,写过一本书,虽未出版,但李小冉认真读过,觉得爸爸写得真好。她借爸爸的智慧,从夹竹桃开始,给高玲玲讲各种花开放时的韵律,说一般人只能看到花开的形状,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世上第一个音乐家,绝对是能听见花开的声音的人,那声音有的像钢琴,有的像小提琴,有的像吉他……

说到吉他的时候,高玲玲肩膀一耸,头摆了一下,沉醉地吸了口气:“我最喜欢听吉他了。”

正是摆这一下头,让她注意到身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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