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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02(第4页)

这些话,女儿全部听懂了,但她完全不同意。她要求转学,而且态度坚决。

金昌市城区早就实行学生就近读书,想转学,需去相中的学校所在区域买房子,并把户口迁过去。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海舟做生意,的确能让家里宽裕些,但我从没见过他拿回像样一点的大钱,最多的一次,是给了我五千,这能顶啥用?当然,不买房子,不迁户口,交择校费也行,五万八万的,具体是多少,我没去问。我把女儿的情况和想法对海舟说了,海舟闷头抽烟,烟蒂都烧掉一半,才抬起头说:“不能啥都听一个小娃娃的……你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老师动不动还要给两巴掌呢!”他这样说话,我很伤心。我以为他会为了女儿的前途,腰板一硬:“好,交择校费,转学!”结果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样。我再次很不情愿地想到孙浩和他的产业,想到奔赴他的杨小红。小红花着孙浩的钱,而另一个女人,花着我丈夫的钱,我不知道那另一个女人是谁,于是我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杨小红,我因此恨她。他把钱大把大把地拿给“杨小红”用,却不愿给女儿交择校费。我真想跟他大闹一场。

我咬着牙,在那里忍。一旦闹起来,他对我隐瞒的事,特别是我对我自己隐瞒的事,就会闹穿。当堤坝穿孔,一池水就会流走,显现出干涸之后的丑陋和荒凉。作为池子里的一条鱼,我需要那些水,尽管浑浊,但有那些水的存在,我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并且理直气壮地把日子过给别人看;一句话,我就能维系住自己的现实生活。小红说得对呀,像我们这种女人,离了婚有什么好下场呢,只能嫁给老头子了。老头子都不一定要呢,老头子只要有钱,照样可以娶到黄花女,还要挑三拣四,看这女子贤不贤惠,漂不漂亮。咬牙咬得腮帮发酸,我才终于忍住,对我面前又点燃一支烟的男人说:“女儿跟老师闹得那么僵,肯定学不好的,上次考了43分,下次怕只好考23分了,总得想想办法呀。”

抽两口烟,他又说:“风头谁不想出?可得想想有没有能力承担后果。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承担出风头的后果?别说她,自以为能干得不得了的,都被风头打得灰头土脸。明天就去道歉!”

我真不愿回忆那天的情形。为表达诚意,我跟海舟都在单位上请了两个钟头假,一同去了学校,事先也没通知女儿。我们在她三楼的教室外面等到第一节下课,去把她找到。女儿高兴死了,以为把她转学的事办妥了,现在来接她走。我把她拉到墙角,蹲下身,好言劝她,她一听,全身的血直往脸上涌,“我不!”她说。这时候她爸爸来到了她身后,“你说不就不?”声音低沉,却有石头那么硬。女儿小小的肩膀抖了一下。她跟爸爸相处的时候不多,爸爸跟她说话的时候更少,因此她怕他。他捏住她那小小的肩膀,往教师办公室拖。许多学生,包括女儿的同学,都朝这边看。女儿那眼神,就像一个被抓住的贼。江老师刚好在办公室,拿起一把米黄色尺子,拍打一只急于飞出玻璃窗的苍蝇,玻璃窗是关着的,苍蝇一飞一碰头,江老师的尺子便在它碰头的瞬间拍过去,终于把它拍死了,呈黑黑的一粒,掉在桌上,江老师笑了,用学生作业本撮起来,打开玻璃窗,倒了出去。这时候,我才给江老师打招呼。我和海舟都没见过江老师,但从女儿的神情,还有办公室里四个老师,唯她陌生,也就知道她是谁了。江老师瞅了一眼被海舟拎着的孩子,脸色阴沉下来。

不亲耳聆听江老师的教训,我们真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刻薄到什么程度。那些话我是不愿重复的,只需一句,就可以把人的祖宗八代钉在耻辱柱上。而江老师说了很长时间。她说话真快呀,水泼不进去,刀也插不进去。我觉得自己在被江老师分解,让我看清自己是多么没有教养,教出的女儿更没有教养。海舟也在被分解,单位上,生活中,他都是潇洒惯了的人,此刻却规规矩矩地站着,傻乎乎地咧着嘴。女儿蹿着头,但我相信她照样能看到父母的脸。她父母的脸都被踏到尘埃里了。她突然挣脱爸爸的手,向江老师走近两步,一弯腰:“江老师,对不起!”话音刚落,就转过身,飞跑出去。

门口甩出一片湿,那是她的泪水。我好像听见哗的一声。

之后的好些天,女儿回来都不跟我们说话。确切地说,是不跟我说话,她爸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回来,她已经睡了,第二天她去了学校,他还没起床。

这个周末,他又出去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这样的事我以前做过,后来慢慢就不做了,因为每次叫他回来,反而让我怄气,我叫回的不是一个丈夫,而是一具恒温37度的躯壳。今天我再次这么做,也不是叫回丈夫,而是叫回女儿的父亲。他照旧是一脸愤懑地进屋,刚换了鞋,我就把他拉进厨房,说了我对女儿的担心。他一言不发,去敲女儿的房门。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敲老半天,门才开了。他走进去,我在门外听。我听见他对女儿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才是害,这话现在还用得着,你们这代人,就是打骂得太少了,所以才受不得委屈,才那么自私。何况你这根本就不叫委屈,是你先冒犯老师的嘛!”女儿一直不吭声,直到她爸说:“你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爹妈的脸!”女儿这才哭起来,说那封信又不是我写的,是闵鹿苹写的。

这事终归有了一个结局,不算圆满,但也只能这样。女儿始终不愿去告发她的同学闵鹿苹,问江老师电话,她也不说,我只好打电话给她班主任,问到江老师的号码,向她说明了真相。不久,听说闵鹿苹转学走了。女儿恨透了我,骂我是奸细。她爸伤我的心,她也跟着伤我的心,但她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而且还是个孩子,我有义务让她懂得生活的道理。我对她说:“你对闵鹿苹倒是够讲情义的,可是她对你呢?你被老师轰出教室的时候,她为你说过一句话吗?她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了吗?你爸爸说你蠢,你真的……”我气得喉咙里嘶嘶响,只管摇头。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提示起了作用,女儿眼神里的敌意慢慢淡下去了,充满了超越年龄的忧伤。就从这天开始,她像突然间长大了,先前的活泼消失得无影无踪,既不跟我执拗,也不跟我亲热,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感到失落,但为她的前途着想,我必须承受这样的失落。或迟或早,她得经历这样的刺痛,早经历比晚经历好。胡坚就是经历得太晚了,他当学生的时候,尽管父母和老师责罚他,但那只触及了肉体,所以长时间不能醒悟。

把女儿安顿好,我才想起,许久没跟小红见面了。

说实话,我有些想她,盼望她打电话来,但“杨小红”三个字,始终在我手机里沉睡着。我想主动跟她联系,又厌恶她故意——我认为是故意——在我面前说想离婚的话,便压抑住想见她的念头。

可就在这时候,我却跟她不期而遇。这天,毗邻的普光市来了一位报社同仁,她从外省回来,路过金昌,顺便来我们报社走访,遇到这种事,都是要请吃饭的,我们去别的地方也是这样;因是女的,她在《普光晚报》编辑的版面,跟我在《金昌晚报》编辑的版面相似,领导就让我陪她吃了顿午饭。午饭结束,离去普光的班车还有一点时间,我又陪她去滨河路走走。走了将近一公里,快到金昌大桥,我也没想起小红母亲的炒货店,就开在滨河路上。或许是这时节的河水太美妙——阳光下,水面呈华贵的金色,在午后的风里微微起皱,两只比翼齐飞的白鹭,越水而去,不知要飞向哪里——那同仁很感慨,说金昌河流到普光市,就没这么美了,很窄,很脏,很猥琐,“难怪金昌人比普光人更精神,更漂亮。”她赞叹得忘记了时间,还有一刻钟班车就出发了,才惊叫一声,拦了辆出租车就往车站赶。她走了,我放松下来,听到桥西硬度十足不留余地的京胡声,才陡然想起,小红的母亲在桥东呢。

想到她母亲在那里,但没想到小红就在她母亲的店铺里。

“去河边坐一会儿。”她说。

滨河路高于河面十余米,“Z”字形的石梯,直通河滩。刚在河滩的青草地上坐下来,小红就问我:“最近见到过胡坚没有?”我说见过的。他还到日报社去过。我们晚报跟日报在同一幢办公楼里,日报在七楼,晚报在五楼,那天我去洗手间,从电梯门口过,电梯门刚好打开,有人从电梯里出来,我不自觉地转过头一看,见胡坚跟几个陌生人在里面,我正要喊他,电梯门关了,下楼去了。不知是空间的缘故,还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灰暗,而且更胖了,分明站在角落里的,却感觉他站在正中,几个瘦瘦的陌生人蜷缩在他身旁。那次以后我又见到胡坚两次,两次都有机会说上话,但除了简单的问候,并没有交谈,因为那时候我女儿还在闹别扭,我心里焦躁不安。(我真的不想在胡坚面前表现出我的焦躁,不管这焦躁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然这话不能对小红讲)

小红望着河水:“这么说来,他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啥?”

“我跟他离了。”

阳光抖动了一下,被阳光照耀的河水也跟着抖动。河面无限延展,变得苍苍茫茫。

“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给你说嘛……”小红举起右手,用食指压住下唇,像在考虑究竟说不说。

但她还是说了。

“你还记得那场假地震吗?”

我说记得。

“那天晚上,”小红说,“女儿发高烧,我照顾她,差不多一点钟才睡。自从有了女儿,我就不跟他睡一床,因为他每天半夜要起来看书,听说小孩夜里照灯光不好,会影响生长素,所以我都是带着女儿去另一间卧室。但那天晚上我实在太累,就搂着女儿睡到了他的**。尽管女儿的高烧已经退下去,可万一复发了呢?如果烧得太厉害,就必须连夜去医院,不然烧成个聋子哑巴怎么办?我想的是,他反正三点钟会准时醒来,顺便摸摸女儿的额头,我也放心些。谁知道……当我被外面的吵闹声弄醒,发现他不在**。这让我非常奇怪。我大声喊他,说胡坚地震了,快跑哇!喊死没人应。我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到处找他。不见人影。没办法,我只好抱着女儿下楼。我差不多是整个美湖花园最后下楼的人。结果……结果……他早就下楼了,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

“他是那么肉的一个人啊,平时翻个身也地动山摇的,可那一天,他从我和女儿身上翻过去,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多半是飞下床去的……他只顾他自己……”小红猛烈地摇头,摇得披头散发,“这件事发生后,我就想跟他离婚。我一直克服,但克服不了……你想想,海舟本来在外面,还跑回家去救你们,可是他……我真的是克服不下去,才被迫跟他离的……”

十余天后,我在街上碰到胡坚。我把小红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他。

他没说一句话,在我面前默默地站了足有两分钟光景,转身离去。

他神情沧桑,身体肥胖,但那种随时准备躺下去的姿势,再也没有一点儿形迹了。他由一个“躺着走路的人”,变成了“站着走路的人”。他跟我们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了。

我本想问问他离婚后住哪里,小红是否还在跟孙浩来往,但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小红在河边的悲伤,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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