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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鸟的名字(第4页)

则白说三千多亩,但牲口并不多,只有百十头,一半是牛,一半是马,有两匹马快要生了。

就在这时候,李向志说他要买两匹马——两匹即将出生的小马。

每匹三千元,次日早上,他把六千元交到则白手里,就带着保姆离开了。

买马干什么?成都街头不可能骑马,且要把这两匹马养大,只能放在它们出生的草原。

何况它们还没有出生呢。

李向志回到成都半个月,那两匹马才从娘胎里钻出来。它们见了天日,却没见识主人,色儿青便过些天就给它们照张相,发到李向志的邮箱里。这些照片都很模糊,云朵之下,一白一紫的两匹马儿,小小的,淡淡的,像长在绿茸茸的天上。李向志说:“你离它们近些照。”色儿青说不行啊李叔叔,马才让人靠近,它们不让。李向志糊涂了,我买的不就是马么?色儿青说,等它们长大了,将它们驯化过后才变成马,之前不是马。李向志问,不是马是什么呢?色儿青说,是野马。李向志嗬嗬嗬笑,野马不是马,这实在太有意思了,他得意扬扬地对保姆说:“你看,我那六千块花得值不值?”

他还多次向我吹嘘,多次约我到红原,去看他还不是马的马。恰逢这几天我们片区检修电路,停了电我没法工作,就跟他来了。来的时候,听说米亚罗、鹧鸪山一线在修路,车辆不准通行,便从江油、九寨沟绕道,多走了近千公里,第三天才到色儿青家。但依然没有看到那两匹马。

色儿青说,马在远远的山里,又不晓得在哪一架山里,恐怕看不到了。

李向志说:“好,在山里好!”

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很神往,像他买下两匹马,就是为了看不见它们。

色儿青说:“李叔叔,你给它们取个名字吧。”

“名字?就叫国林子!”

色儿青问了哪几个字,又问为什么叫国林子,他说你别管,就这么叫。

色儿青说:“这才一个呢。”

他说:“两匹马都叫国林子。”

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他说得很认真,但我疑心那只是临时想起来的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节。凡事他都是这副态度。早在一年前,他不是就许诺给色儿青在成都找事情的吗,但这次来,色儿青和她父母不好提,他也没提。他多半早就忘了。他只兴致勃勃地对则白说如何开发北边的那片草场,说把这片草场搞成高尔夫球培训基地,只需请一个师傅,再请一个球童,让色儿青经管,色儿青坐在草场边嗑瓜子儿,就有赚不完的钱!他说每天从这里经过的车,二百辆绝对有,看到基地,就会停下来,不说全停下来,有一半停下来,也就是一百辆车停下来,休息一阵,学上几招,不仅司机学,车里的其他人也学,加在一起,就有几百号人,学一次五十块,几百乘以五十,是多少?另外,你不是说用望远镜能看到尼姆登山上的狼、熊和马鹿么,你设一架望远镜在河边,让那些人除了学打球,还看原生态的野生动物,看一次收十五块,你算算这笔账!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想,则白会相信他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他热衷于参与和干涉别人的生活。有好几次,他专程开车上我家来,要我把房子卖掉,重新去买一套。我问为啥,他说那套更好。我问好在哪里,他说升值空间更大。我说,我是把房子当家,不是当财产,我要把一座房子住上十年八年,才感觉到它是家。他不听,说已经给我定下了,如果钱不够,在他那里借。他第一次这样说,我对他是又感激又愧疚,感激他的热心肠,愧疚负了他的热心肠;后来我就不了,因为他只是说说了事,说过就忘,当没说。不过,我也从中悟出了一点儿他在成都做的“生意”。有一回,他把我拉三道堰,那地方河汊纵横,被称为成都的威尼斯,他在主河道旁边觅得一套私宅,让我买,并且说本来他自己想买,我俩关系好,才让给我。他打电话把主人叫来,帮我讨价还价。我开始就没打算买,最终也没买。他自己却也没买。后来我回忆,他跟主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有点像说相声。看来,他是在帮人推销,从中渔利。他信息的来源,很可能就是在茶桌上。这种买卖,十有八九都得泡汤,但只要做成一件,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当然,对他而言,参与和干涉别人的生活才是主要乐趣,挣钱只是顺便的事……

我想则白也不会相信他。则白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家里有个大镜框,装满了他随县领导出访各地的照片。对李向志算的那笔账,他肯定跟我一样怀疑。然而,他却是很当回事的样子,提到用望远镜看山上的野生动物时,他说:“不是回回都能看见,有时候看得见,大多数时候看不见。”李向志原地转了一圈:“你管这个干嘛?看得见是他的运气,看不见该他倒霉,只要把眼睛凑近了望远镜”,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做成一个圆圈,一只眼睛虚着,一只眼睛睁着,睁着的那只眼睛往圆圈上一顶,“对不起,请掏十五块!”则白嘿嘿嘿笑。

色儿青鞠了一躬,说:“谢谢李叔叔!”

我心里想,你等吧,等到他下次来的时候,他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自从离开红原,离开色儿青家,我对色儿青和她父母的模样,就有些混沌了,反而是对那个不常出现的老太婆,也就是色儿青的奶奶,印象深刻。我们是昨天上午十点到色儿青家的,在那里住了一夜,算起来,有不下二十个钟头,但见到老太婆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她住在旁边的屋子里,吃饭的时候才过来,吃了饭,喝碗奶茶,马上离开。她吃得少,一顿饭不会花去十分钟,如果不是昨天晚饭后在草地上闹了一会儿,我们跟她见面的时间,就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了。只要没端碗,她就拿着转经筒,不停地摇。她眼睛含笑,面容慈祥,脸上皱纹很少,浑身利利索索,不像是八十七岁的人。

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我由她想起了李向志的母亲。

李向志的母亲也是这样干净利索的。

李向志的母亲如果活着,今年也是八十七岁。

不过,她们只有这一点儿相似了……

李向志的母亲我见过一回。

那是去年九月,在她去世前的一个月。

那次有个陕西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幅画,这朋友很有文名,画得怎么样我并不清楚。朋友离开成都之前的那顿饭,我请了李向志。李向志跟我那朋友聊得热火朝天的,从文学到美术,他无不头头是道。他读过《毛泽东诗词》,读过《金光大道》《暴风骤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而且还写过一个电影脚本呢,虽然写得很臭,毕竟凑成了三万多字,那脚本名叫《跑马溜溜的草原》,是去年从红原回来后写的,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色儿青。这次,他把脚本包装成书的模样,给色儿青送了一本(同时给色儿青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是她帮忙养马的辛苦费)。至于美术,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当他说出罗眼镜的大名,道出了他跟罗眼镜的关系,我那朋友立时对他刮目相看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饭毕,非要开车送我那朋友去机场。我当然也只好要跟他一同去。

回城的路上,听说朋友送了我一幅画,他就非要来看,看了不说,还要我把画带上,去见他的一个朋友,让他帮忙鉴赏,看能值多少钱。他那朋友是个大画家,虽没有罗眼镜那么大,也是全国知名的,住在东郊画家村。画的尺幅很大,又是用镜框装裱的,重得很,我说算了吧,反正是朋友送的,我又不可能卖。他说卖不卖是一回事,关键是你要识宝。言罢喟然长叹,说当年他要是把罗眼镜那些画废了的收起来,现在早就发大财了。之后他根本不再征求我的意见,把画往肩上一扛,出了门。

我没想到她身量有那么高,腰板有那么直,眼神有那么阴郁;她穿着青布衣裤,戴着青布帽子,是一个青色的老太婆。相隔两米,我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一种干净的气味儿、枯萎的气味儿,这两种气味化合,形成一种孤独的气味儿。

李向志把发票团起来,往包里塞,慌慌忙忙地说:“我有急事,马上走。你在这边好好过。”

他果然就走了。

上了车,迅速发动马达,像真有比救命还急的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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