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信君住了两天,他要走了,他渴望他的母亲以及家乡的一切。这早晨下着急雨,我们留他待雨止了再走。他说,“雨的河上也新鲜,不如走吧。我们再见很容易,说不定下半年就来。现在我们分别吧。”他辞了我的一家人,悄然便走,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拿着白帽子。我没有什么可说,跟在背后送他。
这一天没有开出小汽船,他只能乘航船走。我们到航船埠,衣裳给雨沾湿了,——很奇怪我和我的一家人都不曾想起带雨伞这回事。他催我马上回去,一壁钻入那低矮而黑暗的舱里。我从篷侧方孔中望进去,约略看见白衣服的背形在那里移动,知他正在选定座位。舟子的篙举起了,在岸旁一点,船便离了岸。我向那一方白衣服的背形说,“再会!”可是被雨声盖住了,一点儿没有影响,摇不到二三十橹,那船已穿过桥洞,又转弯去了,桥洞外一片迷溕,再不见别的,我于是冒着雨踱回去。
六七天后,他的信来了,是从开封发的;因为民匪相持,道路阻梗,他只能淹留在开封。信里说:“我毕竟不能回家。我不明白自己的心象,天天在麻醉之中。”又说:“道路传言,家乡附近的县城被烧后,在一条街中拖出尸二千余条。‘票子’拉走二千余,少数得归,大半死却。”
言信君的预言现在应验了,由人心的火灾引来了一场真实的大火。像我生长在江南的人,听到这等消息只有惊怕。望着来信,似乎正在那里喷烟吐焰,也不大敢重行细看。
以后他继续来信。在途中当然不能有桌子,有砚台,只用铅笔模糊地写着。我仔细辨认才能读下,有几个字终于端详不出。因此,知道他与两个人结伴同行。他们全不晓得前途的情形,田间没有一个农夫,寨都闭着门,不能进去,有时看见大队马步在远处冲过,便是土匪。忽然背后的寨里放起炮来了,前边不知什么地方也发出连续的枪声。他们只得坐在坑中,听一夜的枪炮声,仿佛守岁。明天再走,只遇见了一个带着两个小孩子的女乞丐,她将要逃进附近的寨中去。他们绕着村外的高粱田走,炮声隆隆地响着,彼此的面都发白了。言信君说他时时想着不该回家,但是他实在要回家了。
走到离家十数里地的时候,遇见许多队伍从前面来,说向西一步也不能走了。他们也看见山上有许多肩枪的人散处着。但是他们不管,用小衫蒙着头,运动着两腿只向前奔。……万幸竟到家了!
百里之中只有他们一个寨尚在守着。寨内的人满满的,几乎连走步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防着敌人的来攻。
言信君说,他的父亲很强健,同他一样,过那欢迎激刺的生活,整天整夜在寨上,同人兴奋地谈话。他的弟弟天天擦枪,他的母亲和小孩子都好,都有劲地讲着寨上防御的事,独有他的夫人不受外象的摇动,很冷静地整理她的家务。
他遇见的人都将他们所经历的悲哀的故事告诉他,——随着人家的习惯,用这悲哀两字,实在那些故事不是这两字所能形容了。但是他没心去听。
他那里好久不雨,秋禾快坏,天天刮着黄灰。活着的人都起了迷信,传谣开来。不知由何而来的金钟罩,说不怕洋枪,洋枪的子弹不能进肉。于是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吞起朱砂符来。言信君说,这火灾方兴未艾,或者就有个更痛快的燃烧在后头。
我从多封信中知道了这些可怕的事实;但悬悬的心总算得了个着落,言信君已到家里了。遥想他当在开始他的工作,将那大火灾的一烟一焰保留下来。我天天盼望总题为《火灾》的文篇从邮差的手中送到。
《火灾》只是不来,连信也没有。从报纸上打听消息,常看见言信君那里匪乱炽盛的记载。这不免引起我的疑惧;又时时自为驳斥,疑既无谓,惧复何必。邮差每天走进门,有几天要来两三回,但总是送到别人的信,不是言信的。
差不多两个月后,出乎意料,竟收到一封言信的信。这信在路上着了潮,框线的红色渗了开来,而且转为淡淡的。歪斜而干枯的字迹,不待细认下首寄书人的姓名,我已知道是谁写的了。
他信中说患了一场恶性的疟疾。病剧的时候,神志昏迷不醒,全不晓得。病势略退,便念着我和我的家,但是苦不成象。他只想到我家客室那个小门内外;想出门外,又想入门里,他的昏乱的脑袋中这样反三复四地变转着。至于我,我的母亲,我的妻,我的大儿和女孩,以及我家的女佣,诸人的面孔和情绪,他一点儿不能想到。
他又说他的病仍然不好,形神已损害得不堪了,大概也不能外出做事。
他又说最近土匪只在夜间攻击了一回,守寨的人也老练得很。未经收藏的麦子落在地上,此刻下了雨,遍地都是麦苗。至于田里,早先因干旱不能种,到今时节已过,雨又连绵不止。来年的麦收已在失望之中。
他末后说他再不想写什么了,这一场病使他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我怅然沉思:这于他是何等的转变!前此他生活在兴奋之中,今后将生活在哪里!《火灾》的不遽出世,又岂仅是我的失望!
妻抱着女孩走近我,急切地说,“言信君怎么了?”她随手接了信去自看。
大儿听着他的母亲说言信君,引起有味的回忆。他娇婉地说,“言信君第一次来时,带着一篮的枇杷,香蕉,桃子,罐头装着的牛乳和罐头装着的葡萄呢。”
女孩忽然啼哭起来,两手和头颅动摇着,表示她的不快。这使我立刻想起言信君的话。她的母亲正在看信,不将整个的心倾注于她;于是她马上觉察,因求慰而啼哭了。
1922年12月2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