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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灾(第1页)

火 灾

女孩诞生到今足有七个月了。她已能极清楚地发出“妈”这个声音,当她感到什么不满足的时候。她又能独自坐着,不用扶护或依倚。她能笑得很热烈,能用小手抓眼前的东西,能注视活动或有色彩的品物。

可是她最难感到被抱的舒适。或是她的母亲,她的祖母,或是我,有时抱到手里,她便轻轻舞动四肢,间歇而低微地啼着。我们自以为十分当心了,因她啼哭更换个抱法,但不能够便收效验。我们都以抱她为最难的功课。

关于抱她的故事,不能不想起我友言信君。他到我的乡间的第二次,先一日从上海寄信来,预告那切盼的再见快达到了。我同他第一次来时一样,第二天傍晚便赶到船埠去等候。呜呜的汽笛声听见了,小汽船的烟囱望见了,我的心里只觉又热又乱。汽船后面拖着一艘“常熟快”,船头上挤挤地站着十几个人。有一个穿白衣裤的,举起了白帽子只是招。虽然还认不大清楚这人的面目,我不禁也举起胳臂只是招手。

船泊了岸,言信君最先离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很冷。他上下唇的胡子长到三四分,脸色干枯而黝黑,大有苍老之气。他的裤子沾了好些的泥,皱纹也不少。

到了家里,我的妻去预备茶水,就将女孩给我抱着。言信君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粗大的手抚摩她柔发稀疏的头顶,道,“这就是我们的小姑娘,我们的宝贝!”他认识他想望中的小女孩了。

女孩在我的抱持中不大安定,身体时时翻动,似欲挣脱而去的样子;又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啼声。言信便把她接了去,圈转左臂,使她周身帖服地躺在上面,上膊恰枕着她的头;右手轻轻地拍她肩膀。他柔蜜地说,“我们抱持她,要使她全身都感到甜美。尤其要将整个的心倾注于她,使她的小心灵十分安慰,仿佛包在一个快乐的网里。我们对她的心如其少倾注一分,她立刻能够觉察。于是她因求慰而啼哭了。”

我起一种奇异的想念;言信君这么说话,这么侧着头将自己的面孔紧贴女孩的面孔,都含着女性的美。假若单看他这样一个人,很难信他会有那样的举措。

女孩果真很安静了。言信君目光低垂,注定她微倦的双眼。他只是不语,在室中踱着,发出寂寞的足音。

女孩在楼上跟母亲睡了。醒来索乳,不免有些呜呜的声音。言信君端相着灯火,侧首枕在桌上,说,“我们的小姑娘睡醒了。”

我说,“你也睡罢,行路劳顿,须得早点休息。”

“这算什么劳顿!我现存不想休息。”他说着,竖起头来,两手按住散乱的头发。停了一会,他又说,“我现在很兴奋,你不知道我的生活全在这兴奋之中。不仅是我,我们那里的人差不多全是这样。因为要求兴奋,所以欢迎激刺。譬如将饮食来比,我们不想吃饭吃面喝甜汤,却欢迎辣椒,臭蒜,烧酒和鸦片。陈旧了的,力量渐渐薄弱,难以引起强度的兴奋,故而我们更愿意不绝地感受新的激刺。你要了解我们,须首先明白这一点。”

“哦!”我细细玩味他说的,觉得出乎意料。随着又说,“你们那里的人全是这样么?”

“怎么不是!我们那里是土匪的产地。人家以为土匪的惟一的欲望是钱财,是粮食。谁知那些只能居于副贰的地位,主要的还在猎取一种剧烈的激刺。他们掮着枪在路上走,看见农人在田里种麦,忽然高兴,便一枪把农人打死。他们走过一个寨集,忽然高兴,便放起火来。他们不一定要劫财物,夺衣服,这么做了,扬长自去;因为他们已满足了受激刺的欲望了。”

我听了只觉诧异,这似乎神话里的事实,竟会发现在言信的家乡!这种情景不可设想,杳渺而浮散,凝结不成一个想象;正如许多未曾经历的事团结不成一个梦。

“农民呢,也觉得种田的事太平淡了,当着锄头便有点懒倦。他们很高兴守寨;因为每逢到守寨,总是与土匪对敌,于是他们可以放枪了,即如我的弟弟,此刻定在家里擦枪管呢。”

“你回去之后怎样?”

“我也欢喜放枪;不为别的,只为放枪能引起强度的兴奋。我告诉你,生活在兴奋之中的人实在与疯子无异。前年我住在省城里,就得了这个绰号。在我的家乡里,共认为疯子的与老人孺子一样地众多。我的姑母就是个疯子。还有我的一个同学,他眼看父母弟妻被土匪杀了,自己肩上受了三刀却没有死;从医院里医好了刀创出来,早已成为一个疯子。就是我,省城里人赠以疯子的绰号,也非常确当。我可以作一个譬喻:一个人受了猛烈的火烙,在身体上留下个可怕的疤痕;以后只消抚摩到或者看到这个疤痕,当时一切被烙的惨状就完全涌现于心目中了。这怎能叫人不要成为疯子!怎能叫人不要只求在兴奋之中生活!”

“何以转变到这样呢?”我听得有点儿呆了,心里这么想,嘴里便说了出来。

“这真如一场大火灾,人的心就是引火的材料!起火之期远在不知多少年前,现在蔓延得周遍了,什么穷乡僻壤的男女老幼的心里都燃烧起来了!”言信君的右臂平举,手掌徐徐移过,表示周遍的意思。他的眼睛放出可怕的光;语音凄悄,含有神秘的意味。我仿佛坐在一位古怪的预言家的面前,当此夜深人静,颇有点凛然的感觉。

我忽想这意思,便说,“这样的大火灾,很值得教人家知道。外间知道的很少呢,——就是我,怎知道你那里有这么猛烈的人心的大火灾。你把它写出来吧,便是一烟一焰,都有相当的价值。”

言信君合掌,手指交互,双目下视,似乎祈祷的样子,说,“火灾,火灾,是我回去之后惟一的工作了!外间人不管,我总逐篇寄给你看。”他因我几句话的新激刺,引起了强度的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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