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位倪老师。我随倪老师学过日语,倪老师是无锡人,票友,学梅派。中秋夜约我们去他家院子赏月,倪老师兴致上来,唱了一段“海岛冰轮初转腾”。月亮很好,大家衣服上都有月色,两位比我大十来岁的女士,一位唱了首俄语歌,一位后来嫁给我的同龄朋友,我很恼火,我喊她阿姨的,同龄朋友一下长了辈分,占我便宜。
大家坐在岸上讨论援救工作,谁也不拍板,彼此都胆小,拿不定主意,就等胆大的村长前来拍板。
她家有位远房亲戚是公社生产队会计,送过一只兔子给她玩。养在闺房,姐姐嫌臭,她就养到凉亭里。她用“绣花鞋”喂兔子,兔子不太爱吃。“绣花鞋”,一种野草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名字。有天放学回家,姐姐笑嘻嘻地告诉她:“夜饭吃肉。”她看见她父亲抓着兔子走出凉亭,来到太湖石下,拎起兔子耳朵,往太湖石上踹。兔子圆滚滚的身体在太湖石上“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被拍扁了,桃红色的血从嘴角流出,两只悠长的耳朵仿佛卷紧的一张报纸。都以为兔子吃素的,哪知道这只兔子偏偏爱吃鸡蛋,她母亲已经有三天没捡到鸡蛋了。第二年,她家添丁——终于生个男孩,终于她和五个姐姐共有一个弟弟。弟弟长得很快,奔跑起来,她们几个姊妹倒好像原地踏步。现在想来她弟弟是有些异相的,捉迷藏时候,他什么都藏起来了,就是两只耳朵没地方藏,露在外面,被人揪出。一把抓住她弟弟的耳朵,有人回忆当初的手感:绵软的,冰凉的,耳朵尖上覆盖一层绒毛。绒毛的颜色,有人说是淡黑的,有人说是奶白的,也有人说是粉红的。而她坚决地说:“没有这么一回事!”
第二幅画:老师上床之后变成一匹马,教育身边堆着的干草,教它们怎么喂马。
第一幅画:一幅好画总有遗失我们的地方,今天发现画家为了安慰,其实还画了一位芭蕾舞女演员那样的男丑角,穿着大南瓜那样的灯笼裤,一脚踩住九曲桥的一曲,另一只脚抬到脸上,向前伸出,冒充鼻子。这时候舞台上有了一束亮光,照在脸上——粉红色的鼻子像根火腿肠,甚至让观众看到上面的保质期:“20171017。”我在水底一无所知。
第二天,桥头笼记粽子店老板见掉在河里的他饿晕了,就不顾大家反对,往河里扔粽子。
我不会裹粽子,也从没裹过。端午前几天,门堂子里的老好婆们坐在一起裹粽子,白头好婆在,闲坐说屈原。其实她们不说屈原,她们说伍子胥。其实她们连伍子胥也不说。苏州人裹粽子,是纪念伍子胥的。伍子胥被杀,尸体丢入胥江。胥江以前不叫胥江。胥江在五十年前一直是苏州人日常饮水的取水口——自来水厂建在那里;而卖水作为职业更加古老,他们从胥江取水,挑到城里,卖给城里人。城里有很多井,有的井水却不能饮用,只能淘米汰菜洗衣服涮马桶。“涮”这个字,在北方是与羊肉联系一起,在江南是与马桶联系一起。暮冬天气,吴稚晖坐在马桶上吃羊肉,真个名士风度。江南人羊肉吃得少,基本不会在家里自己做羊肉,要吃羊肉,就去外面吃。传统苏州人只在立冬以后吃羊肉,吃到立春歇各,歇各,“结束”的意思。江南羊肉做得好的地方,两个在苏州,一个在杭州。苏州分白汤红烧两种做法,藏书羊肉,以羊汤闻名;桃源红烧羊肉,不是一般小偷卵能烧的。杭州的羊汤泡饭,也是一绝,称得上逸品。
下雪天,约三个人两个人,去羊肉店吃羊汤,一碗羊汤,二两半烧酒,咸淡自便,大蒜叶子要多。有一年大蒜叶子价格昂贵,羊汤里只漂几点青绿,苏州大学中文系的钱副教授数了数,不由感叹,吟诗一句:“北斗七星高!”顿时大雪满弓刀,边塞诗一人单枪匹马独战孤山,杀入田园诗,肃杀之气弥漫东南。
“一人单枪匹马独战孤山”,我父亲让我对这个对子,我对到傍晚,对不出,父亲说:“对不出是对的,这是绝对,传为唐伯虎所作,用来刁难祝枝山。”
下雪天,去羊肉店吃碗羊汤,汤可以随时加,上不封顶。传统苏州人注重礼仪,汤只加一次,觉得再加一次,是占人便宜,没有面子的。吃羊汤时候,经济条件好的,再会叫上半斤羊羔,弄瓶醪酒,夹一筷子羊羔蘸蘸平望辣酱。平望这个地名现在也没有了吧?因为平望辣酱我在酱菜店里多年未见。
不下雪的时候,吃羊汤也是好的,何况下雪。吴方言里的动词极其丰富,但在“吃”上,又简单得奇怪,羊汤不说“喝”,说“吃”,“吃羊汤”;香烟不说“抽”,说“吃”,“吃香烟”。还有“吃生活”,这是“揍你”的意思。“你再烦呢,请你吃生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苏州羊肉店里,几乎看不到女性顾客。有一次,我与朋友们吃羊汤,进来两个衣着时鲜的姑娘,我想大家的眼睛都是会一亮的。羊肉店老板问她们,来点啥格?
羊汤是这样吃的:顾客喜欢吃羊肉的,就让老板弄羊肉;顾客喜欢吃羊杂碎的,就让老板弄羊杂碎。老板根据顾客需要,秤好斤两,切块的切块,切片的切片,切丝的切丝,放入碗中,然后交给伙计,伙计守在羊汤镬子边上,接过碗,揭开镬子盖,舀出一勺羊汤,浇到碗中,这一碗羊汤是热身用的,在碗里停留片刻,又倒回羊汤镬子,再舀出一勺,浇到碗中,嘴里说道:“青头多点还是少点?”青头,即大蒜叶子。加好青头,递到顾客手中。而加盐是顾客自己的事,每只桌上都有一只盐罐,很少有盖紧盖子的,尽管门外北风呼啸,偶尔还大雪纷飞,羊肉店里照例热气腾腾,于是水汽出没,盐罐里的细盐在表层凝结一层硬壳,要用筷子猛捣几下,它们才会土崩瓦解。对了,吃羊汤是不用调羹的,用筷子。大概苏州人巧手,善用筷子。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两个衣着时鲜的姑娘走进羊肉店,羊肉店老板问她们阿要来点啥,她们说:
“一对羊眼睛,两只羊卵泡。”
把吃羊肉汤的男人们吓一大跳。羊肉店老板也是一脸尴尬,手忙脚乱从盖着纱布的食盆里找出两只羊卵泡,说:
“羊眼睛只有一只哉。”
他把羊卵泡放在砧板上,薄切成片,一片一片拿起来,对着灯光照照,散发桃红与杏黄的色泽。
吃过的人说,像吃豆腐。
有次老板搞错了,在我的羊汤碗里误入羊眼睛,汤吃到底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羊眼睛瞪着我,眼眶里汤汤水水,眼角粘着一片大蒜叶子。这只羊是愤怒的!被杀,或者自杀。羊会自杀吗?自杀的屈原有粽子纪念,被杀的伍子胥也有粽子纪念,老好婆们坐在一起裹粽子,暗暗比拼手艺。她们在一堆粽叶里挑小的粽叶,用一张小的粽叶裹粽子,不捆不扎,才是高手。还不能算是高手,真正的高手是这样裹出的粽子煮熟后还紧轧,不散架。这样的高手并不很多。
这群羊倒也闲适,在山坡。
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途中小片翠色,松了一口气。是小片翠色松了一口气,尚有余地。然后下车,进入黄土城堡,主人带领一群客人参观,走过一个水池,水池里映着一座山,其阪土玄黄,山下,有另一个水池,水深而且清,主人曰:“宜以避世而长隐身也。”
主人咬文嚼字说什么来着?
“意义鄙视二场引申耶。”我转告与他。
水池里映着的一座山下,有一个水池,它是另一个水池,它鄙视引申,所以并非映着一座山的这个水池,也不是意义。
主人说话理太偏,选址于玄矣。
空气里都是桂花香,其实主人说了句大实话。我辈凡人,遇好山见好水尚且会说能够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多好,主人无非用文言表达了我们的心思。
想起来不免一笑,争来争去,只是文言与白话、白话与文言在争来争去,而意思——就这一个。差不多就这一个意思,轮到我们,多绝望啊;轮到绝望,它又不免一笑。中国人发明了阴阳鱼,外国人发明了旋转木马,都是很绝望的事。
主人继续往前走,空气里都是桂花香,客人见到的是石榴。石榴树的影子倾倒土墙,十只黑太阳在乌云中埋伏,瞎了眼一样。
第二幅画:老师变成一匹马后,干草运到**,要先经过九曲桥。闲下来的时候,干草就向马老师请教:“他们为什么要造九曲桥?一点也不方便,我们有些兄弟姐妹一时来不及扭曲,就统统掉到河里去了。”马老师说:“他们故意的,他们需要救命稻草,芦苇**里有个地狱,那里住着手持木棒的孩子,木棒救不了孩子,稻草可以。”“但我们不是稻草,我们是麦秸啊。”“他们分不清的,有关稻草与麦秸的口感之不同的学术研究,我们马界比人类整整领先两千零壹拾柒米。”吃罢晚饭,散发桃红与杏黄的色空打雷,雷是墨绿色的,模仿菊叶,闪电用一件珠光宝气的内衣把大地的黑**裹起,当礼物送给水底的屈原与伍子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