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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超然(第2页)

正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理想:为天下开太平,所以王安石担当大位之前,两人惺惺相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司马光曾说安石独负天下盛名多年,只要他当政,“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甚至到了安石初任参知政事,别人已经察觉苗头不对时,司马光仍然赞扬他“文学高一时,名誉传四海,勇于立事,急于进贤”,“材高古人,名重当时”。

如此赞誉王安石的,不仅只是司马光,文彦博、富弼、欧阳修、曾公亮等名公巨卿,提及这位后辈总是赞不绝口;欧阳修所言很有代表性:“(安石)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论议通明,兼有时才之用。”他们多次向皇上推荐这位难得的人才,认为此人若出,四海升平有望矣!

可王安石终于如他们所愿成为宰辅之后,他们很快便连肠子都悔青了。

同一个病人,不同医生开出的药方差别很大,但谁也没料到王安石下的药会如此猛烈。简直是只眨了一下眼,新法便雪片般从朝堂洒落,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免役法、市易法、均输法、保甲法、保马法,帝国的城乡山川顿时剧烈震**起来。看着诏书漫天飞舞,一时间大人们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待仔细一琢磨新法的内容,顿时变了脸色。

客观说,王安石的每条新法,用意都是极好的。如青苗法,于每年农民青黄不接时贷以官钱,使他们免受豪绅高利贷的盘剥;市易均输,由政府参与商业管理甚至经营,避免商人操纵市场平民吃亏;免役法则让各阶层公平负担政府必要的公役。司马光等人却从政令中看出了新法的致命弊端。

司马光是史学大家,历代得失烂熟于胸,加之性格谨慎,有名言曰:“视地然后敢行,顿足然后敢立。”他的施政要点还是传统的从人上下手,主张先培育人才,改革须得在有合适人才施行前提下稳妥逐步进行。而王安石却是急性子,上台还未坐稳便一笼统抛出政纲。于是司马光断言,如此有法无人、急功近利的新法,只能成为奸员滑吏的扰民工具。

也许是这种观点本身正确,抑或是欧阳修、文彦博等人年岁已大,有了暮气,几乎所有的名公巨卿都认为新法太过急刻、实行起来有可怕的隐患。众人觉得有必要提醒王安石,于是他们斟酌词句,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质疑。但他们低估了这个南方人性格的倔强执拗,安石谦逊地听完之后,竟全然不予采纳。

王安石心中自有算盘,他看准的路就一定要走到底。

他在聆听司马光等人的抨击时,肚里或许如此嘀咕:老兄啊,你说得当然对,但你可曾看见,咱大宋实在不能再拖了,真的支撑不住了呀。难道你不知道,太祖皇帝那时埋下的病根已大发作、快入膏肓了吗?冗兵冗官,包袱一日日沉重,如此臃肿虚弱,自然得受身轻矫健的外人欺负,每年为了买个太平,要给辽、夏大笔大笔的银帛,真正是饮鸩止渴,国库眼看就要见底了呀!假如用老兄的缓方,不消多久,不等外人来打,咱自个就得倒了啊。民间的苦处,你不也很清楚吗?百姓“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这不是你的话吗?

确实,受历史教训束缚太多的司马光过于稳重,担不起非常之任。其实有次他也曾说自己像是药中的甘草人参,治疗一般毛病效果还不错,但遇见重病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重病自然须用猛药,依照此喻,王安石才是当之无愧的大黄巴豆。

王安石是极自信的,他默然转身,回到书案,继续研究新法。

他坚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想通过实际效果来打消司马光们的不安,然而司马光们同样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为了苍生,为了大宋朝,他们必须要拉住王安石的手。既然劝你安石犹如青石板泼药,那么只好谏奏皇上,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非得罢了新法不可。

王安石寸步不让,司马光等势在必得,拉扯久了无好话,谏争慢慢升级为中伤谩骂。王安石的回击太伤这些文豪的自尊了,他居然说谁不服新法便是“不读书”,是“流俗”。这还了得,极度充血的面皮彻底撕破,双方似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泼妇般日夜辱骂,简直斯文扫地。连庄重如司马光都气急败坏了,有次竟在皇帝面前与安石手下干将吕惠卿厮打起来。

好,您皇上拉了架,那就请您圣裁这段是非!

年轻的神宗没怎么犹豫就把赌注全部押在了王安石身上。他毕竟血气方刚,实在不想看到大宋如此贫弱,也等不及慢慢来的改革。

王安石得理不让人,顺我者昌、逆我者斥!我这是为了行道济苍生,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更顾不得世俗人情了。当年四处为我延誉、举荐的前辈也好,司马光苏轼这些旧友也好,你们让开吧,我们自己干!

很快,文彦博出守魏;富弼解除使相;吕公著降为颍州刺史;程颢、范纯仁等相继去职;范镇夺职致仕(辞官退休),欧阳修也乞求致仕。

天下又是一次次大震。

但就算全天下人反对,我安石也要做下去,你司马光不是说我“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吗?那咱们看看,最后的胜负究竟如何?

党争的本质的确是争夺政权,然而王安石司马光他们夺权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自身富贵吗?

相比唐朝牛李党争时被贬之人对权势的留恋,王安石当政期间,辞职、乞去、自求外任之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个老臣“真御史”唐介,活活气死并不是由于被贬斥,而只是因为王安石硬是不听他的谏阻。

“舍生取义”是儒家本色,只要一口气在,兼济情怀都使得他们不能放手不管,受到再严厉的打击也不肯脱身事外。正因为他们的争斗皆出于大济苍生的公心,所以任何一方都不会认错,忠奸誓不两立,定要弄个分明,绝不肯含糊过去,要死掐到底。这种斗争,全然不是庸俗龌龊的名利之争,所以每个儒生都怀着崇高的悲壮,全身心投入,直至把天下人统统卷了进来。

大宋天下,武将温柔可亲,而儒雅的文人们却几乎全变成了暴怒的斗鸡。

可文人毕竟熟读圣贤书,都好面子,像司马光那样在皇宫内打架怎么说都是很失身份的。其实他当时就意识到了失态,据《道山清话》载,两人被拉开后,吕惠卿“怒气拂膺,移时尚不能言”,而司马光却“气貌愈温粹”,气定神闲地看着不停喘粗气、说不出话的对手,仿佛刚才扭成一团的是另一个人。

被排挤出中央后,他们有了更堂皇的理由来表现这种潇洒。像司马光初到洛阳便依照《礼记》做了一套深衣大袖的古袍,换下多年的朝服,又整了个“独乐园”,说是从此闭口不言朝事,要做个独乐乐的隐士了。

这种行为,与苏轼反复写那些带着仙气的超然诗文,正好遥相呼应——

罢了罢了,随你王安石闹腾去吧,我们退隐江湖了!

然而他们真能做个游于物外的隐士吗?

苏轼的超然好像很有点勉强,从古至今,任何一个真正看透世事的人都是懒得说话的——你苏轼为何一次次不厌劳苦撰文作赋,而且篇篇带刺呢?

还有司马光文彦博富弼等人,十几个加起来近千岁的老头子组织了一个什么“洛阳耆英会”,每日置酒赋诗作乐,看起来一副养老闲居的逍遥;可翻翻他们酒宴上所作的诗文,又有几首没有如同苏轼那般影射朝政呢?

更直接的证据,你司马光一把年纪,不好生调养,弄个一动就滚的圆木警枕,夜夜睡眠不足黑着眼圈起来读书修史,只是为了传名后世吗——《资治通鉴》的书名,足以显露著者寄予这部史书的现实意义。

司马光他们,谁也做不成真正的隐士,谁也不能一刻忘怀兼济天下的使命。

他们的超然只能写在纸上,内心深处,从不甘退出战场,即使在生命的最终。

司马光弥留之际,含糊絮语,说的尽是朝廷大事,没有一句私家话。

北宋党争还有一个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特点:第一次真正成为政坛主角后,面对宽松而礼遇的大环境,所有儒者的思想都得了一次大解放,简直又回到了先秦百家争鸣时代。几乎每个有才干的人都对孔孟学说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能提出自己的一整套理论,并且相信只有自己才是最高明的,所以只该依照自己的规划来治理天下。苏轼就是一个典型,他对任何人的政策都有意见。应该说,他的评论往往正中症结,那正是他聪明过人之处,但谁又能有一套无懈可击的方案呢?聪明人好挑刺,高人则纷纷自立门户,这势必造成他们只有在一致对外时才能团结,而一旦得胜得闲,自家阵脚便会乱起来。

新党倒台后,旧党分裂为洛、蜀、朔三派,内因大概正是缘此。

如果以泯灭党争的角度来看,南宋以后,朱熹的理学压制各派学说成为新的唯一主流,也有其积极意义:禁锢思想之余也避免了不少儒家内讧,所以后世的党争又回到了单纯的小人君子之争。

但是没有权威来仲裁的北宋党争仍然得在混战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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