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道成自称“寒族”,临崩遗诏曰,“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则与他同族;陈霸先最为寒微,他本人最初当的是小小的里长,也做过管油库的小吏。
从刘裕开始,门阀走了霉运,一次又一次被越来越卑微的草根天子跃过头顶。
寒门皇帝上台,自然要舒舒那几根穷骨头。且不说其中有多年憋屈一朝吐气的报复,打击豪族原本便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刘裕在东晋掌权时就已经开始裁抑门阀。
刘裕打击门第的一大措施是从豪族手中夺取效忠私家的黑户。他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会稽大族虞亮被发现藏匿亡命千余人,刘裕立时下令诛杀。鸡死猴惊:“豪强肃然、远近知禁。”
同时,刘裕恢复了秀才、孝廉策试的制度,无论门第再高,假如通不过考试也不予录用。登基后,他正式下诏选备儒官兴办学校,多少让天下庶人看到了一丝出头的希望。
另外他还禁止豪强霸占山林——东晋以来,江左的山湖川泽已大多被大族私家控制,关卡重重,可怜百姓要砍几根柴火钓几条泥鳅都得给他们交钱纳税。
更重要的是,刘裕开始提拔一些寒门庶人、低级士族参政,尽管轻易不授予高位却给予实权。刘宋之后,这种政策代代相传——南朝的政治格局,可以一言概之:一步步走向“寒人掌机要”。
踩到头顶上来的泥腿一天比一天多。风光了几百年的门阀,正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来自草莽一轮接一轮的猛烈冲击。
打击门阀特权无论如何说都是一种进步的政策,按理,刘宋朝政应该蒸蒸日上,国力日渐强盛。但现实却是几十年便改换一次皇廷,小朝廷充斥着阴谋与厮杀,那张龙床始终拭不干鲜血。残酷的争斗中,南朝国土日削,一蟹不如一蟹,到了陈,已经枯槁得连当初三分天下的孙吴都不如。
皇权时代,一个王朝的堕落,根子先得从皇帝身上找。这些出自寒族的天子,坐上龙床后,一般第一代还能兢兢业业,毕竟创业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最有体会;但过不了多久,皇宫深处便会响起刺耳的磨砺声,寒光闪闪的屠刀盘旋而出,锐啸着扑向一个个被拉长的脖颈。
以刘裕的家族为例,先后九任皇帝,却有六个是不折不扣的暴君。有弑父的;有把叔祖一家开膛剖肚大卸八块、挖出眼睛浸在蜂蜜中号称“鬼目粽”的;有杀姑夫夺姑母的;有身边不离钉锥一日不杀人便不痛快的……
刘宋王朝最擅长骨肉残杀:刘裕七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如刘彧夺取皇位后,孝武帝刘骏的二十八个儿子,尚在人世的,悉数被他“赐死”。这些被亲叔父处决的皇子皇孙,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只有四岁。
萧道成代宋后为刘氏把这项自我芟除的事业做圆满了,他帮忙把刘裕仅存的后代杀了个干干净净。
萧道成将自己得国的重要原因归结于这种自废武功的疯狂杀戮,弥留之际,他还如此告诫儿子武帝:“宋氏若不骨肉相图,他族岂得秉其衰敝,汝深戒之!”
翻看《南齐书》,再对照高帝的这句遗训,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仅举一例,便可知以“五十步笑百步”来形容齐宋二朝再恰当不过:皇位几经辗转,萧鸾坐定了龙床,是为明帝。萧鸾是萧道成之侄,自幼丧父,道成视其如己出,将其抚养成人,可他夺位后却把萧道成的子孙杀了个寸草不留——也不知萧鸾是什么心态,每次大规模杀人之前都要焚香祷告、涕泗横流。
萧鸾临终也有遗言,恰好与萧道成做个反面注脚:“做事不可在人后。”意思是,与其人杀我,不如我杀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即使能将杀戮归结于政治斗争的残酷,但再怎么看,这些坐了龙床的家伙也不像正常人,做事荒唐得要命。有人喜欢松松垮垮套着汗衫短裤,东游西**偷鸡摸狗,累了在大街上倒头便睡;也有皇帝喜欢通宵达旦趴在地上逮耗子;忤逆时能用草编成死鬼老爹的模样斩首示众,还有打算毒死老娘的,但孝顺起来却能做出为老娘置男侍几十人的妙事;甚至还能与几十名无赖日夜相处,纵使妃子与其中漂亮些的**,给自己大戴绿帽。
皇室的不堪造就,有两件小事能透露一二原因。刘裕一生简朴,眠床挂布帐,用粗布灯笼,墙上悬着麻绳绑的拂尘扫把。他孙子孝武帝看了却很瞧不起老爷子的寒酸,说:“一个庄稼汉混到这个地位,也有些过分了吧。”异曲同工之妙的有齐废帝萧昭业。这小子登基后见了钱便咬牙切齿:“老子从前想你一个也得不到,今天能用你了吗?”于是大肆赏赐大笔花钱,祖宗辛苦攒下的家当,“上库五亿万,斋库三亿万,金银布帛不可胜计”,不到一年就被他挥霍得见了底。
很明显,接过刘裕萧道成拼出命来打下的基业的,就是这些暴发户。草根出身,没有受过多少文化的熏陶,一旦大权在手,学恶容易学好难,便学着昔日仰慕的大族放浪起来——但有文化的才可以叫风流,没文化只能是胡闹。
残杀、荒唐、胡闹,这便是南朝皇族,尤其是宋、齐两代最主要的基调。
皇室如此不成器,那么那些被提拔的寒士在这场劫数中又表现得如何呢?
史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下过断语:“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
前文已经说过,在当时的条件下,学问大多被掌握在世家手中,加之连年兵荒马乱,学校形同虚设,一般庶人、甚至低级士族,要想得到书籍拜师学经,是很困难的。这必然导致寒人文化素质低劣,他们要想出头只能凭吏干、军功。这些人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只磨炼了倾轧、诡计等权术,却不再有从前儒士仁义忠孝的教化与约束,更谈不上兼济天下的胸怀。得权后贪贿残忍、胡作非为是意料中事——他们最多只有奔走做吏的才能,不堪治国。
于是也有人偏激地认为还不如重新让门阀世族掌权。梁武帝萧衍就是其中一个。他眼看着前两朝君臣闹得不像样,便想试着让门阀重新参与政事。
但萧衍似乎没有掉转思路想想,如果门阀还有能力参政,刘裕萧道成,还有他自己上得了台吗?
刚开始镇压孙恩时,刘裕不过是个下级武将,主帅是谢安的儿子谢琰。这个高门子弟极其狂傲,夸口:“苻坚百万之众尚且送死淮南,这些区区毛贼如果还敢卷土重来,正是自寻死路!”孙恩不信邪,偏要重整旗鼓再起风云。谢琰手忙脚乱,一败再败,最终在一次大败后让部下给宰了。刘裕这才有机会上位。
谢琰是门第中的佼佼者,在淝水之战中立下过战功。他的被杀,标志着世家大族的手腕已经无力控制形势。门阀的下坡路开始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么大的块头,就是烂起来也得费些日子。刘宋之后,尽管他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掌控军政大权,但政治地位依然很高,家底也依然厚实。或许是心存自卑,或许是满意他们的识趣,抑或许是一时还无力彻底铲除,刘裕,以及之后的历朝皇帝,并没有把事做绝,而是将王谢诸族当作活神仙高高供在一旁。给地位,给荣誉,给田地,给美女,只是不给权柄。这似乎反倒合了很多高门子弟的意。对于琐碎的世务,他们原本就极不耐烦。这倒也好,躲进家门成一统,管他墙头竖着的是哪一面皇旗——
南朝四代,世族没出过功臣,更没有为皇帝殉节的。
五谷不分节气不明,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隔绝了江湖的风雨,也隔绝了田野的霜露,一个个尊贵的姓氏在云端深处悄然萎靡。终于有一天,他们被一匹老马吓得面无人色,抚着胸口娇喘连连:
“这分明是老虎啊,为什么说是马呀?”
如此皇室、如此寒人权臣,加上如此门阀膏粱子弟,真是苦了苍生!
可他们却依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甚至对庶人的歧视日甚一日,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寒人王宏仗着刘裕宠幸,欲攀附名族以提高门第,刘裕令其求见琅琊王氏族长王球,就说我让你来的,能坐到他身边去就有希望;不料进门刚想落座,王球便慢悠悠举起扇子挡住了他:“你坐不得。”王宏羞恼回报,刘裕却回答:“我也没有办法。”
皇帝早已习惯了他们的摆谱。有次侯景打报告说想做士族王家或谢家的女婿,厚待门阀的梁武帝一口回绝:“王、谢门第太高,不是你配得上的;你还是在朱、张以下挑挑吧。”
侯景的反应是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