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讲普拉东诺夫:追寻真理和生存意义的哲理小说家02
萨沙来到切文古尔,从外表上没有看出多少共产主义来。一位女乞丐带着饥寒交迫、身患重病的孩子来到这里,但切文古尔既没有吃的,也没有暖和的房子,更没有医生和药物,大家只能指望神奇的共产主义创造奇迹,治好他的病、救下他的命,然而孩子还是凄惨地死去了。为了延续生命,从外面找来了女人。从莫斯科来检查工作的谢尔比诺夫告诉萨沙,索尼娅已在莫斯科一家工厂工作,她一直惦挂着他。哥萨克骑兵袭击了切文古尔,这个镇在战火中化为一片废墟,切普尔内伊、谢尔比诺夫、科片金等布尔什维克都牺牲了,萨沙骑上科片金的坐骑“无产阶级力量”,离开了切文古尔,来到父亲当年淹死的湖边,也像父亲一样,跳进水中,继续了父亲对死亡好奇的探寻……
扎哈尔到切文古尔来寻找萨沙,结果城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革委会秘书普罗科菲正在他弄到的全部财产中哭泣。他答应扎哈尔寻找萨沙的要求,外出寻找萨沙去了。
《切文古尔镇》就这样生动而深刻地描写了切文古尔式新型社会形态的幻灭。淡修安指出,普拉东诺夫笔下的新型社会形态,作为一种艺术形象具有两方面的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一方面,包含了一种美好却不切实际的社会生活方式,延续了俄罗斯人民数世纪以来寻求生活真理的思想和行动,它那梦幻般美丽的“臆造天堂”代表了人对个体存在意义的最高追求,即自由、平等、友爱、幸福和快乐的生存,甚至达到不死和永生;另一方面,作家通过描绘和塑造这样一种理想的社会形态,不仅把自己早年所信奉的“革命就是万能的钥匙”“人类真正的历史只是开始于社会主义”的信念现实化和具体化了,而且通过具体的艺术实践证明了自己类似单纯信念的虚幻,从而告别了自己先前天真的浪漫主义,转而以更加现实的艺术眼光去发现和捕捉历史的真实和生活的阴暗面,力图把革命后苏维埃俄国在奔向新型社会形态过程中的种种虚假现象、冒进行为和消极因素都揭露并展示出来,以便有助于苏维埃俄国的健康发展。
中篇小说《基坑》有两条情节线索:一条是挖基坑(地槽),建造全体无产阶级住进去的统一大厦;一条是搞集体化运动带来的悲剧(淡修安概括为六幕死亡悲剧:一是工人阶级代表在农村复杂的阶级斗争中的死亡,如萨弗隆诺夫和科兹洛夫到农村不久就被当地的富农和中农干掉了;二是富农阶级包括中农和界限不清的贫农的死亡,先是被零星地打死,后来干脆扎个木筏把所有富农强制性地永远流放到海洋;三是中农和贫农们的死亡或向死心理,有因不满集体化而被积极分子及其助手打死的,有因自己的阶级成分不清而自己死了的,还有一大批感觉不到生存的意义而产生向死心理的;四是积极分子的死亡,积极分子曾采取诸多荒唐行为和过火措施,最终成为集体运动失败的“替罪羊”,被活活打死;五是人们宗教信仰的死亡,就连神父都背叛了上帝,当了政府的暗探;六是整个俄国乡村自然界的死亡)。作品相应地表现了两个主题:反对空想社会主义,揭露农业集体化中的极“左”行为。两条线索两个主题由主人公沃谢夫连接起来。
沃谢夫认为活着就是寻找真理和人生的意义。在30岁生日那天,他被迫离开工厂,到另一个城市去。在荒地上,他遇到一群工人,挖土方的队长是奇克林。工人们告诉他,这里今天将开始建造一座统一大厦,让当地的无产阶级统统住进去。沃谢夫接过他们递来的铲子,衷心希望能从土里挖出真理来,他认为未来的一代将在他们建造的这座坚固的大厦里安居乐业。挖土工人在这里住了下来,热情高涨地拼命工作,睡得很少,吃得很差,但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生活。
工程师普罗舍夫斯基十分激动,正是他想出了这个主意:建造一座独特的供全体无产阶级居住的大厦,以此来代替人们至今还分门独户居住的这座旧城。一年以后,当地的全体无产阶级将搬出这座小私有者的城市,住进这座宏伟的大厦;十年二十年之后,另一个工程师将在世界中心建造一座供普天下劳动人民永久而幸福地居住的高塔。
区工会主席帕什金经常来这里检查工作进度,尽管工人们已够努力的了,但他还是批评工人们进展太慢,并且告诉他们:“为什么你们舍不得提高生产率?社会主义没有你们照样成功,可你们离了社会主义就白活一辈子,就会死的。”于是,宿舍里都安装了广播,从此后喇叭“一直像暴风雪似的在连续不断地工作”,发布各种各样的命令,工人们在高音喇叭长时间各种腔调的轮番“轰炸”中,无法思考,感到越来越屈辱。而帕什金住在城里一幢坚固的不怕火烧的房子里,他的书桌上放着各种各样增进健康和发挥积极性的饮料和罐头,因为“帕什金具有很高的阶级觉悟,是先锋队队员,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成绩,因此要科学地保养自己的身体——不仅为了个人生活快活,也为了周围的工人群众”。
奇克林在瓷砖厂废弃的房子里,发现了年轻时曾吻过自己的工厂老板的女儿尤丽娅,这时她因为出身资产阶级已被整得奄奄一息,临死前她把小女孩娜斯佳留给了奇克林。工人们十分喜爱娜斯佳,纷纷向她奉献自己的爱心。那天晚上,工人没有打开广播喇叭,吃饱了晚饭就坐下来看着那小女孩,从而破坏了工会通过广播进行的文化教育。他们从广播和其他文化资料上,听到的只是抽象的“路线”,在娜斯佳身上,却看到了“创造物”和“党的目标”——未来的希望:“即将成为全世界一分子的小孩。”他们决定,尽快挖好基坑,早日建成大厦,用石墙让孩子们免遭风吹雨淋,感冒害病!残疾人扎切夫还把小女孩带到帕什金面前,对他说:“你看看这干瘪的社会主义。你这坏蛋低下头仔细看看,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脂肪全给你吃光了!”
沃谢夫和奇克林到村里去帮助领导人“积极分子”领导农民组建集体化农庄,农民被命令整队地进入社会主义。大家在会上做出决定:贫农参加集体农庄,而富农被赶到木筏上,顺小河飘入大海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接着,庄稼汉们杀死了大大小小所有能呼吸有生命的牲畜之后就开始吃肉,并且命令全家一起吃。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大家像吃圣餐似的大吃特吃,最后全都倒了胃口,再也不想吃了,可是还得把亲自喂养的牲口身上的肉藏到自己肚子里保存起来,使它免遭公有化。为了更加准确地鉴别阶级敌人,人们让一头曾在铁匠铺干过活的熊来嗅寻富农,因为“它的无产阶级工龄很长”。熊完全凭着自己的好恶决定谁是富农,嗅出了一批富农,他们被赶上木筏,飘入大海。消灭富农后,却得到了州委的指示,说“积极分子已经滑到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左倾泥坑”,并且撤了他的职。“积极分子”不愿把财产无偿献给国家和未来的一代,既然自己是群众了,那就让群众暖和暖和吧,于是,他开始从发着高烧的小女孩娜斯佳身上扒下自己的那件棉袄,被奇克林当胸一拳给打死了,并被当作富农处理掉了。沃谢夫和奇克林抱着发着高烧的娜斯佳回到基坑工地,发现他们挖好的基坑里盖满了积雪,宿舍里空无一人。人们回来后,“有许多人从工棚旁边走过,可是谁也不来看望生病的娜斯佳,他们人人都耷拉着脑袋在专心致志地考虑全盘集体化的事”。
沃谢夫发现娜斯佳死了,面对死去的孩子,他深深思考起来:“如果孩子的感觉和确切的印象中没有共产主义,那他不知道现在这世界上哪儿还有共产主义?如果一个幼小的、忠诚的、将真理看作欢乐和运动的孩子死了,那么生命的意义和整个世界来历的真理对他又有什么用处呢?”他自己现在又还要什么生活的意义呢?
《基坑》像《切文古尔镇》一样,通过挖基坑建共同住的大厦等,“以象征和暗讽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对革命、人与自然的冲突等复杂而深邃的思考”,在作品中,“人们挖掘的欲望所通往的是双重的无望:向下的虚空和向上的虚妄。向下的不停挖反而将贫农、中农和出身雇工的无产阶级带入地层深处,带入更黑暗的部分。向上突入即企图在现实的、整个社会组织的层面上实现彼岸的千年王国——一座人人即将搬入其中的臆想中的共产主义大厦——其结果却是古拉格集中营。他们不停劳作,共产主义大厦却始终没有建起一砖一瓦,他们拼死拼活所得到的只是越挖越深的基坑”。小说写得相当客观冷静,富于嘲讽,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译者徐振亚指出:小说一方面把集体化期间消灭富农的政治运动的残酷、荒唐和危害表现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小说更重要的意义或者说真正的价值在于透过现实的层面思索发生这些现象的深层原因,探讨诸如革命的目的和手段、人生的意义这些带哲理性的问题。为了实现革命的理想,建造供普天下劳动群众居住的共产主义大厦,工人们以及后来加入进来的农民不停地挖土,结果却成了埋葬代表未来的女孩娜斯佳的坟墓。普拉东诺夫用他那大智若愚的稚拙语言道出了朴素的真理,采用荒诞、象征等手法,构筑了一个独特的、充满了无穷魅力、他人难以模仿的艺术世界。淡修安认为,在《基坑》中,作家采用隐喻化的艺术手段,塑造了两个极具象征意蕴的艺术形象——无产阶级公共大厦和基坑,以此集中揭示、讽刺和批判工业化进程中的消极现象,突出隐藏于工业化消极现象背后的人们追求理想的虚妄性和现实生活的残酷性,并通过述说生活在这些消极现象阴影之下的人们的行为举措、认知感受和情感体验,描绘人与社会的关系,求索个体和整体存在的意义。进而,他对此展开了颇为详尽的阐析,并得出结论:工业化的消极现象作为一种乌托邦幻想,既消灭了作为个体存在的人的存在意义,也最终毁灭了作为整体存在的社会的价值和意义,二者最终都摆脱不了被基坑吞食、埋葬的宿命。[5]
中篇小说《初生海》讲述的是发生在苏联东南部草原深处一个国营肉类畜牧场——“父母家园”畜牧场的故事。电机工程师维尔莫来到这个“父母家园”畜牧场,发现场长乌姆里谢夫以“莫管闲事”为处世准则,对畜牧场的一切放任自流,以致混进这里的坏人与富农博热夫相互勾结,偷盗了畜牧场的牲畜,强奸了准备告发他们的挤奶女工艾娜,并且残害了她。乌姆里谢夫被免职后,年轻的挤奶女工娜杰日达当上了新场长,她朝气蓬勃,聪明能干,人们在她的领导下焕发出空前的劳动热情。为了超额完成国家下达的肉、奶交售计划,继续扩大生产,必须增加牲畜数量,而这又首先得解决水源不足的问题。担任总工程师的维尔莫相信苏维埃的技术会改造一切,于是提议开发地球形成时期沉睡于地层中的初生海水。这一提议得到了批准。然而由于维尔莫事先没有对周围地质状况进行科学考察,也没有考虑到畜牧场本来就处于低地,因此,才钻到三米就出了水,钻井工程因此失败。
反乌托邦三部曲内容颇为丰富,总的来说,主要表现了两个方面的重要主题。
一是反对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的空想社会主义。《切文古尔镇》中切普尔内伊等人在切文古尔建立的不是共产主义,而是一种狂热的、空想的甚至极“左”的东西,他们杀光了一切敌人(甚至曾经为革命工作过的人),赶走了他们的家属,不愿劳动,每天沉醉于做梦,吃的是野生植物,睡的是草堆,孩子病了都没有医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最后城毁人亡,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基坑》一方面揭露了空想社会主义的虚幻以及官僚们的虚假:工程师普罗舍夫斯基有一个宏伟计划——先在当地建造一座能让全体无产阶级住进去的统一大厦,10年20年之后再在世界的中心建造一座能让全世界无产阶级住进去的超巨型高塔,然而当工人们在辛辛苦苦地开挖基坑时,官僚们却住在花园小楼里享乐,丝毫不关心工人的疾苦,并且对这项事业毫无热情;另一方面描写了集体农业化中的极“左”行为:强迫农民全体入社,把富农放到木筏上送进海洋里去,甚至荒唐得用熊来嗅出富农。《初生海》则主要批判了盲目冒进的官僚主义,他们一味追求高数字高产量,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只会导致失败,甚至给人们带来灾难。为了更好地表现反乌托邦的思想,李明滨等指出,三部曲都精心设计了“一个共同的艺术情节:妇女或儿童的毁灭。这是俄罗斯文学的传统形式,用以抗议和否定社会环境以及谋取某种目的的手段,因为恶劣的社会环境或功利的手段往往导致弱小生命的灭亡”。
二是表现了对真理以及生活意义的追寻。三部曲中的下层人物不少是思考者,如《切文古尔镇》中,不仅主人公萨沙是思考者,随时随地都在思考,如他见到山水曾这样思考:“自然界毕竟是实干的。这些被人讴歌的山山水水不仅仅是一首田园诗。水可以滋润土地,供牛和人饮用。山和水都能使人盈利,这点最好。有地有水人就能生活,我也只能靠这些生存下去。”甚至连文化不高的铁匠都在思考:“怎么到头来总是怪人骑在我们头上发号施令,而老百姓自己却从来无权作主……他们最正经的事——就是白白养活一群傻瓜……”而且,三部曲都有一个漫游式的主人公,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受过一定的教育,满怀热情,追求真理,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并且到生活中到俄罗斯大地上四处去寻找。《切文古尔镇》第一部中的漫游者是扎哈尔,他醒悟后漫游各地,寻找真理;第二部则是萨沙,他最初是奉令去全省各地了解情况,后来则是自愿放弃去综合技术学校学习的机会,而到切文古尔了解真实情况,最后更是为了了解死亡而像父亲一样走入湖水中。《基坑》里则是沃谢夫,他不满足于平凡的工作,渴望寻找生活的真理,因此离开工厂,到外面漫游,最初希望在挖基坑的过程中发现真理,最后看穿了一切的虚妄,深深失望。《初生海》中则是机电工程师维尔莫,他是大学毕业生,漫游到“父母家园”畜牧场,试图实现自己那“技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思想”,用技术统治生活并把人改造成讲究节约的人;开发利用初生海水的计划失败后,他和娜杰日达一起漂洋出海,到国外学习深造,以便最终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漫游—寻觅的思考者,是俄罗斯文学的传统,最早发源于基辅勇士歌,后来由草原上漫游的勇士演变为云游者,并且使精神的浪游和苦觅变成俄罗斯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普拉东诺夫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传统中这种漫游—寻觅结构模式,表达了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同时又使之具有相当的文化深度。
值得一提的是,反乌托邦三部曲尤其是《切文古尔镇》中的乌托邦主义者,有不少并非坏人,作家非常公正也很全面地透视着人性:一方面他们被空想社会主义迷昏了头,做出了许多荒唐举动,甚至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另一方面他们的心地不坏,用意和出发点往往很好,《切文古尔镇》序言作者薛君智对此有细致分析:“普拉东诺夫笔下的这些‘怪人’与‘疯子’,可以被称为好心的官僚主义者、善良的革命幻想家,因为他们主观上个个都怀有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无比忠诚和满腔热情,人人都苦心探索并身体力行以求早日建成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科片金到处流浪战斗,力图促进革命事业的发展,但他虽善于破坏旧世界却苦于不懂如何建造新世界,最后为保卫切文古尔镇牺牲在入侵的哥萨克人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朝思暮想、苦心探索,为无产阶级设想出各种新生活的计划,包括‘同志型的婚姻’和‘消灭黑夜以提高收获’,等等;切文古尔镇革委会成员们热忱盼望实现‘无产阶级在一起就是共产主义’的信念,宁可节衣缩食也要去搜寻和收容一无所有的乞丐和穷汉……”
在艺术上,李毓臻等指出,三部曲的“人物语言和小说叙述语言往往充斥片段或扭曲的各种语录、口号、政治术语和公文套语,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氛围,手法上经常将写实与幻想、讽刺与幽默、滑稽与怪诞、喜剧与悲剧因素相结合,渗透着作者对历史、现在和未来的理解和把握”。其中,尤为突出的是反讽手法的运用和叙述视角的变化,这集中体现于《切文古尔镇》中。
刘亚丁指出,《切文古尔镇》中,反讽手法的运用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让切普尔内伊杜撰的“共产主义”美好神话与现实的悲惨局面相互映照,构成反讽。切普尔内伊杜撰的“共产主义”神话越是美好动人,现实的惨状越是触目惊心,反讽的力量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