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向往彼岸与关注现实的并存与融合。应该说,在早期,由于受弗·索洛维约夫及象征主义诗人的影响,勃洛克不少诗歌的形象、意境、情节乃至语言,往往是离开现实、日常生活和此时此地的,而属于精神、理想和“永恒”的范畴,宗教色彩颇浓,表达了诗人对彼岸世界的憧憬与向往。如《当城市隐入夜幕》一诗:
当城市隐入夜幕,当忧虑进入梦乡,啊,天堂的神曲又响了,尘世的喧嚣显得多么平常!如果火红的玫瑰为我吐艳,生活的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当胭红的晚霞缀满西天,人类的眼泪又算得了什么!越过鲜血、痛苦和灵柩,万能的主啊,请你接受,我这不敬不肖的奴仆,这杯**的烈酒!(王意强、李四海译)
这种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主要以对“永恒女性”的憧憬表现出来,《美女诗草》中的不少诗属于这一类型,如《我们在圣像前祈祷》:
我们在圣像前祈祷,肃穆的教堂静悄悄。在神灯的光辉里,浮现出女神的微笑。烛光融融,四壁浑然一体,我们在内心祝愿,默默无言,在上面——在昏暗的圆顶上,一缕阳光微微闪现。从这古老的殿堂穹窿里,——从那朦胧的奥秘深处,一位神灵在我面前降莅,带着女性的温存笑意……(丁人译)
不过,也并非如不少学者所言,此时勃洛克完全沉浸于彼岸世界,而不关注现实。事实上,在此时期,勃洛克也写了一些反映现实、关心人民的颇具人道情怀的诗。阿格诺索夫等指出:“正是在这一时期诗人从‘天上’降到了‘地上’,开始关注起‘日常生活’,关注起受到贫穷和无权状况压迫的痛苦的人们的世界。”在这方面,勃留索夫对他有直接的影响。勃留索夫特别注重写城市生活,写柏油马路和大理石建筑,后来又转向“大地母亲”,从喧闹的都市转向俄罗斯乡村大地——而这,正是一种对现实的关心与反映。在其影响下,勃洛克也创作起反映城市生活的诗来,只不过,他比勃留索夫更多了一份人道情怀——对下层人民的贫困无助生活的反映。不过此时,他还未能把先锋精神与之结合起来,如《工厂》:
隔壁房子的窗户泛着黄光,暮色初降,暮色初降,沉思的门闩吱吱作响一群人涌进工厂。厂门又隆隆紧锁,在墙头上,在墙头上,有个黑影,一动不动,暗地清点人数,匆匆忙忙。我居高临下,耳熟能详:他用那破锣般的怪嗓,吆喝着院落里聚拢的人群,再弯下疲惫的脊梁。人群进厂后散向四方,重物又压上苦力的肩膀。昏黄的窗口里笑语声喧:这一伙穷鬼又被欺诓。(王意强、李四海译)
这里,我居的“高处”和院落的“下面”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诗人的较为富裕、轻松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生活中充满汗水、血泪和欺诓的最底层世界,但它们都不是彼岸世界,而是世俗的现实世界、此岸世界,尽管它们之间未能合成一体,不能沟通、理解和交流。
但不久,勃洛克便让“永恒女性”降临到世俗生活中间,使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交织、融合起来,如其名诗《陌生女郎》:
每到夜晚,餐馆上空的热气,便显得沉闷和野蛮。春天腐朽发霉的气息不时操纵醉汉的叫喊。尘土飞扬的小巷深处,高过寂寞的郊外别墅,依稀可见面包店的招牌,隐隐传来孩子的啼哭。每天晚上,在路棚那边,在恶浊的排水沟之间,油腔滑调的浪**鬼们歪戴着帽子跟女人纠缠。湖面上响起女人的尖叫,还有吱吱哑哑的桨声,看惯了这一切的满月没精打采地悬挂在天空。每天晚上我的杯中都映出我唯一的朋友的身影,像我一样,神秘的苦酒把他折磨得萎靡不振。而邻桌旁边有几个侍者直挺挺地站着,睡眼惺忪。眼睛喝得通红的醉鬼们高声叫嚷:“真理在酒中!”每天晚上,在约好的时间(也许我不过是在做梦)一个裹着丝衣的少女的腰身在朦胧的窗子里闪动。她在醉鬼之间从容走过,总是只身一人,不须陪伴,她一身香气,云缠雾绕,悄然落座在窗台的旁边。她的富于弹性的丝衣散发着古老的传说,她的帽子上嵌着丧羽,纤细的手指上指环闪烁。我被奇怪的亲近感左右,不由得把她注视。忽然,透过黑色面纱我发现了迷人的远方,迷人的彼岸。我悟到了一个奥秘,还得到某个人的太阳,我灵魂的每一次微动,都浸透了辛酸的酒浆。那低垂着的鸵鸟羽毛在我的脑海中摇晃,深邃的蓝色的眼睛在遥远的彼岸闪亮。我灵魂深处有个宝藏,它的钥匙只归我一人!你是对的,酩酊的怪物!我知道:真理在酒中。(郑体武译)
这首诗表明勃洛克已从《工厂》中的“高处”走入现实生活之中。不仅是“我”,而且是作为理想之象征的“陌生女郎”也从彼岸世界走入乌烟瘴气的世俗生活之中。这样,庸俗、龌龊、寻欢作乐、醉中逃避、贫困饥饿的现实生活与不知来自何方而又孤独奇幻、使“我”窥见“迷人的彼岸”“迷人的远方”的“陌生女郎”所代表的“理想”就交织、融合了,我虽然陷身于污浊的现实生活之中,但从此有了希望,有了振奋,有了追求。阿格诺索夫等指出:“诗人在这里似乎把对现实的两种观点放在一起。一方面,这是放纵的鄙俗取得了胜利(整个第一部分)。另一方面,在这一仿佛是贫瘠的土壤上有可能生长起真正的理想、崇高的美(第二部分)。”
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向前,勃洛克在时代的推动下,爱国热情和关心下层人民的人道情怀空前高涨。他认为:“天才,首先是具有人民性的”,“克服孤独感的唯一可能是接近人民的心灵和从事社会活动”。在1905年至1917年两次革命之间,他对祖国和人民的历史命运特别关注,创作了著名的抒情诗《在库科利沃战场上》(1908)、《抑扬格组诗》(1907—1914)、《老鹰》(1916)等深为苏联文学史家津津乐道的作品。有时,他甚至不惜放弃象征,直抒胸臆。如《是的,灵性这样说》:
是的,灵性这样说,我的自由的幻影,总是在依恋地走向那屈辱、污秽、黑暗和贫穷的地方。在那里,人们比较谦逊,比较低微,从那里看这个世界,世界则是另一个样……你看到过巴黎街头的孩子么?或者,在冬天,你看到过桥洞里的叫花子么?快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可怕的漆黑的生活吧!在你的祖国,当伟大的暴风雨还没有清除这一切时,让正义的愤怒成熟吧!着手准备工作吧!……不能,不能让忧郁和烦闷在你心中积聚和燃烧……但是,只要擦去欺骗生活面目的油腻的胭脂,胆小的田鼠,就会从光明的地上钻到地下,并在那儿栖息不动。呵,无情地憎恨这整个的生活吧!蔑视这个世界吧!即使看不到未来,也要对今天否定地说一声:不!(丁人译)
人的探索是艰难的。勃诗深刻地反映了这一点。在探索中,必然有困惑、迷惘,由于当时现实的黑暗,更会有痛苦和绝望,这也在勃洛克的诗中体现出来。因此,在1905年至1917年之间,勃洛克的抒情诗中更多地鸣响着两个声音,一个声音承续着早期,揭示他称之为“可怕的世界”中人的孤独、痛苦与绝望,渴望着拯救与解放;另一个声音则向往未来,向往革命,透过绝望与痛苦、爱恨交织而表达对祖国、对人民、对生活的希望,坚信“世界上应该有的东西”定会到来。前者是象征主义的,后者是公民的,两者交织、融合,构成了勃洛克诗歌独特的艺术魅力。十月革命后,他在思想上更多地倾向公民意识,但在手法上则运用象征主义及各种民间手法、现实主义技巧。他自己也认识到这种过度地转向社会,对心灵、精神是有所丧失的,早在1911年致别雷的信中他已指出:“我全部诗篇加在一起,乃是‘人的形成过程的三部分’:从一瞬间极度灿烂的闪亮开始——通过必经的沼泽地带的森林——走向绝望、诅咒、‘报复’——到诞生一个‘社会的人’,一个艺术家,他勇敢地放眼世界,他有权去研究诸多形式、去审视‘善与恶’的雏形——以丧失部分心灵作为代价。”
第二,沉入自我心灵和思考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命运相互交织融合。应该承认,在最初,勃洛克较多地沉迷于个人世界,他追求精神高洁,渴望热烈、纯洁的爱情,向往彼岸世界。因此,其诗写自我追求较多,如《我心中有个宏伟的愿望》:
我心中有个宏伟的愿望:我要奔向美好的地方。在那儿,翠绿的原野净洁宽广,就像神奇的梦境一样。蓬松的三叶草,朴素的矢车菊,遍地鲜花开放,争艳斗丽。在这儿,到处可听到悄声细语:麦穗垂头……路接天际!在这辽阔的绿色的海洋,有朵花儿洁白如玉……那是在云雾中啊,你没有看见,我看见了——我把它摘取!(丁人译)
而更多的是写爱情的苦恼与甜蜜,或写这两种情感的交融,如《“神秘透明的幻影……”》:
神秘透明的幻影在轻轻飘动,飘向你,随你一起在苍穹升腾。呵,你显圣了——在不可知的蓝色的梦境。瞧你面前:高山大海蔚蓝一片,森林田野郁郁菁菁,飞鸟在自由的天空欢唱,紫雾弥漫,彩霞艳盈。在这儿,在屈辱中,一个卑微的凡人,顷刻窥见你圣洁的芳影,他曾充满灵感将你歌颂,可是你并不知情。卑奴瞻仰你不朽的圣颜,在大庭广众前,你没认出他,也没投赏他以嫣然一笑,令他心中怅然,遗憾无限。(丁人译)
在此时,诗人并非不关心人们的幸福。在献给演员达尔马托夫的一首诗中,他就声称“我同情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但一般来说,他与生活距离太远,因而关心的只是抽象的“人们”,而非具体现实中具体的人们。在残酷的现实中,他逐渐认识到了这一荒谬,如《“在可鄙的偶像前……”》:
在可鄙的偶像前,编造神圣的美梦,在杀戮和战争的硝烟里,颂扬庙堂的静谧;凝视着寒夜的朦胧,我恍然看到一颗火星,满怀上帝慈悲心肠的诗人呵,这就是你荒诞而残酷的命运。(丁人译)
由此,他开始反思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命运。思考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命运问题,在俄国有着优良而又悠久的传统。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所开创的“多余人”形象,即是其源头,此后,屠格涅夫、赫尔岑等进一步深化了这一问题。到19世纪六七十年代,“民粹派”运动把这一问题弘扬到至高点。民粹派的思想家拉甫罗夫(1823—1900)在其《历史信札》(1870)中认为,受压迫的劳动人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因此,享受文明的少数人,即知识分子,应该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向人民偿还欠债。他指出,知识分子应该组织起来,寻求真理,争取建立公正的社会制度。他的思想在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俄国掀起了知识分子“到民间去”的汹涌浪潮。列夫·托尔斯泰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与此相近,他们都在思考着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命运问题。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勃洛克开始思索这一问题。起初,他目睹人民的穷苦与屈辱,不满自己不能融入人民之中,如《“夏天,禾苗在田里茁壮生长……”》:
夏天,禾苗在田里茁壮生长,有的在伸头,有的在弯腰,它们整夜在微风下低声说道:现在是开花结实的时候了。但是,过着饥寒交迫的奴隶生活,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当田里的庄稼正在抽穗,受屈辱的人民却为何在叹息?呵,人民,人民是大地的花冠。所有花的属性都是欢乐和美丽;然而我却不能摆脱主人,——在这美好的夏季。(丁人译)
他甚至深感到人民不会带他们一同前行:
生活的帆船已经搁浅。从远方就能听到,工人们的呐喊。空**的河水上,回旋着歌声和不安,走来一个彪形大汉,厚呢大衣披在双肩。他掌着木舵,扬起了风帆,撑起了船篙,胸部紧压在上边。红色的船尾,悄悄地转弯,斑驳陆离的房舍,箭一般的倒向后边。他们已离这里很远,仍快活地划桨向前。唯有你和我啊,他们准不会带上帆船!(王意强、李四海译)
在长诗《报复》的序诗《人民和诗人》中他更是明确指出:“英雄也不能随意地得到赞美,英雄的后盾是人民。”而“人民精神体现在每一个人身上,儿子是父亲的反映”。于是,他毅然宣布“不图舒适”“不要安闲”,宁可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也不愿再回世外桃源,而愿投身于人民之中(《大地的心脏又冻得冰凉》)。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认为能改变丑恶现实,带来美好前景的革命上。于是,十月革命后,他撰写了一系列论文,探讨知识分子与革命的问题,如《知识分子与革命》《艺术与革命》《现在该做什么?……》等。在长诗《斯基福人》中,他把俄国当成一个知识分子与人民融合无间的整体,它具有一种特殊的强大力量,它“熟谙一切——法国的深邃思想,德国悒郁天才的诗篇”,它“记得一切——巴黎街头的苦难,威尼斯的清爽沁人心田”,它可以袖手旁观,让象征东方的蒙古人与代表西方的欧洲人龙争虎斗,两败俱伤,也可以捏碎敌人的骨头,使任性的烈马驯服就范,给世界带来和平,使大家“像兄弟一般”,参加“劳动与和平的圣餐”和“愉快的兄弟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