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蒲宁:美与永恒之结合的探寻者03
邱运华指出,这部小说探讨的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即:“生命的价值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以及“人应该怎么度过自己的生命才有意义?”换句话说,它的主题诉诸人生的永恒追问。基尔神父和谢列霍夫两人都把生命放在仇恨上,生命的内容对他们来说,反倒是次要的,无关紧要的了。萨妮娅没有把握住内心的真正需要和真爱,婚后被丈夫鄙视、忽视,全部生活目标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在丈夫死后她的目的达到了,可她却极度衰老而且多病了,房子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大个子戈里宗托夫追求长寿,实际上重视的是享受人活着时应该享受的生活,这也是一种活法,非常实在的活法。
蒲宁在爱情小说中也表现了永恒或不朽的主题。他认为,万物皆有生老病死,人也难逃一死。当真正的爱情不为世间所容时,死也是一种解脱与归宿。因此,在爱情小说中,他经常选择死亡作为结局。不过,它反而升华了“爱即永恒”的主题。因为只有面对死亡,人才能真正领悟生命的短暂、爱情的**与伟大、艰辛与珍贵,而死亡阻隔不了永恒的爱,“瞬间闪光”的爱情是永恒的,超越生死的,爱情的闪光瞬间,即使是死亡也不能使之消散,正如作家在《耶利哥的玫瑰》中所写的:“世上没有死,存在过、经历过的东西不会灭亡!只要我的心灵,我的爱,我的记忆活着,就不会有离别和失落。”与此同时,正如叶红所说的,将生命融入自然以求得永生是蒲宁的最高理想。此外,作为一个基督徒,蒲宁还试图超越爱情与死亡的宿命,想要为尘世的爱情寻找一条永恒的幸福、安宁之路。皈依上帝,这是蒲宁为爱情、生命与死亡苦苦思索出的一个答案。
三、《阿尔谢尼耶夫的人生》:一个艺术家的情感与思想世界
一共五部的长篇自传体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蒲宁流亡时期创作的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小说的前四部完成于1927—1929年,间隔三年之后作家开始写第五部,并于1939年在布鲁塞尔首次以《莉卡》(一译《丽卡》《里卡》)为题单独发表。1952年,纽约的契诃夫出版社以《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青春年华》为书名出版五部连成一体的全本。1933年蒲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这一殊荣的俄罗斯作家。当年11月,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蒲宁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宣布后,巴黎一家报纸记者曾经问他:“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您的整个文学活动吗?”作家回答说:“我想是的,但我深信瑞典科学院首先想要褒奖我的是最近的一部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经历了十二年、花费了整整七年创作时间的这部长篇小说,是蒲宁一生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写得最为出色的一部作品,是其创作特色最为集中的表现。这是一部带有一定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国内一般认为这是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但蒲宁曾明确反对这种说法,而且小说中阿尔谢尼耶夫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是那么轻松美好,而作家本人的青少年时代却充满艰辛),主要写主人公阿列克谢·阿尔谢尼耶夫童年、少年和青年的生活经历,以及其内心世界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变化和发展。但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更没有宏大的叙事场面的演绎,而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真实地再现生活场景,对平常人的世界进行细腻的描述,把一个个琐碎而又独立的回忆片段构成一个整体,表达叙述者“我”对身边世界、故乡、自然、亲情、爱情的感受,展示了主人公——青年艺术家成长过程中困惑、沉思、爱情、欢乐的心路历程,把绘画性、音乐性、诗歌与散文、抒情性与哲理性、个人与民族等融为一体。在这部作品中,蒲宁试图重新审视、理解革命前自己的生活和俄罗斯发生的种种事变,因而浓缩了作家后40年创作生涯中一直思索的各种主题,如生与死、爱情、童年和少年的回忆、故乡迷人的大自然、作家的义务和使命、作家与人民的关系等,蒲宁赋予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以作家、艺术家和诗人的气质,对周围的世界和生活非常敏感,对死亡也特别敏感,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人从生到死的一系列不解之谜,探索着人生的意义,探寻着艺术之路,也探索着自己这一生的使命,因此作品同时也是作家哲学、宗教、美学观点的一次新的总结。这样,总体来看,《阿尔谢尼耶夫的人生》极力表现的是:一个艺术家的情感与思想世界。
小说的五部分别展示了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作为艺术家心灵成长的五个阶段:家庭、父母、大自然;第一次面临亲人的死亡,对于宗教的感悟,阅读普希金和果戈理;灰暗的学校生活;初恋;渴望认识世界和第一次旅行。从在学校读书开始,甚至更早,主人公就有一种隐秘愿望:渴望表述自己,渴望创作,渴望“想出点什么并且在诗歌里写出来”,“明白并且能够把发生的事情写出来”。小说细腻、生动地描写了主人公“我”对大自然、故乡、亲人、爱情和周围世界的感受,以及从认识家庭、自然、社会一直到认识自我、心灵和情感,从精神上逐渐开放、逐渐成长为一个艺术家的过程。但整部作品不是以记述主人公的经历为主,占据作品主要篇幅的,是主人公的印象与感受、情绪与精神。小说中写道:早在少年时代,阿列克谢“对事关心灵和生命的诗歌”创作的天赋就已经被父辈确认了。对于“生活”,他的理解也是独特的:“它是一些不连贯的感觉和思考,关于过去的杂乱回忆和对未来的模糊猜测的不停顿的流淌”。由此,整个作品把主人公心灵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读者所读到的,也主要是主人公的“不连贯的感觉和思考”“关于过去的杂乱回忆和对未来的模糊猜测的不停顿的流淌”。
总体来看,小说中这位成长中的艺术家的情感和思想世界中,除了明显的童年的纯真忧伤、青少年的艰辛追求和成年的失望和无奈外,最为重要最为突出的是三个方面:故乡的大自然(故乡或家园)、爱与死、记忆(时间)。
对于阿尔谢尼耶夫来说,这个世界的最初,是从童年时的月光开始,从清晨出现的第一缕晨曦开始的。这一最初的意识从此永远留在了阿尔谢尼耶夫的心灵深处,尽管他周围的人也在其心灵中留下了痕迹,但是人毕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对于大自然的爱却成为其心灵的归宿。很早的时候,主人公就感到:“天空的高远,田野的辽阔,告诉我在它们之外似乎还存在另一片天地,引起我对那不可即的东西的幻想,使我惆怅,以我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对什么人什么物的爱和柔情感动我……”
正因为如此,在这部小说中,叙述者朴实、真挚地尽情描写和抒发对大自然的爱,实际上也就是表达自己对故乡或家园的爱。如:“我的家乡在接近草原的地方,田地起伏不平,除了冲沟就是坡地,草场上往往有许多石头,因此草长得不高……我就是在这片荒凉而依然美丽的土地上长大,认识了世界和人生。”又如:“飞禽已经很少了,只有鸫鸟成群地飞来飞去,发出快乐的、故作狂怒的尖叫声和吃饱了肚子的喈喈声。树林不密了,空旷起来,可以看出去很远,而且充满阳光。我们时而走在老白桦树下,时而走在宽阔的空地上,那里自由自在地长着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橡树,远不如夏季那般墨绿,叶子也稀疏了,干了。我们在这些橡树的漏光的荫下走过,呼吸着它们的干爽的香气,踏着干而滑的小草,两眼望着前方晒得很热、更加开阔的空地,空地那边有一片新生的小枫树林,呈姜黄色,颤动着。当我们走上这片小枫树林中的一条通向水塘的小路的时候,从补种的有蹼状叶的榛树林里忽然扑拉一声飞出一只金红的山鹬,几乎像是从我们的脚下冒出来的。”小说对大自然的描绘,客观、细致,但融注了叙述者浓浓的情感,已不纯粹属于自然景物,而成为叙述者心灵世界与外在世界的一种融合,甚至是叙述者所寻找到的一种心灵和精神的永恒寄托。
关于蒲宁对家乡尤其是大自然的描写,特瓦尔多夫斯基更具体、细致地指出,也许,除去托尔斯泰,在俄罗斯作家中没有任何人比蒲宁更了解家乡的草原和森林,蒲宁能够在一切难以捕捉的转变和一年四季的变化中看见、听见、闻见花园、田野、池塘、河流、森林、长满低矮的橡树、核桃树灌木的沟壑、乡村的小路和古老的大路。而且,蒲宁从来不像与他同时代的一些作家那样说:有个人在树下坐下或者躺下休息一会儿,而是一定要说明这棵树的名称、树上的鸟具体是什么鸟……他叫得出所有青草和鲜花的名称,无论是野外生长的,还是园艺种植的。
冯玉律认为,在蒲宁笔下,人与大自然不可分离,人与大自然已经融为一体。因此:“没有任何独立于我们之外的大自然,每瞬间最微小的空气流动都是我们自身的生命在运动。”小说中自然景物的描写和主人公心理变化的刻画经常是互相渗透,相辅相成的。
著名侨民评论家阿尔丹诺夫谈得更有深度:“《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一部关于俄罗斯的作品,它写了俄罗斯人、俄罗斯大自然、已然消逝了的俄罗斯的生活方式以及这个地理名称所能够涵盖的一切极其复杂甚至是神秘的东西。但无论对这些民族的东西记述得多么丰富,在此层面上它的调子是多么的苦涩,它们都不是《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的主题。蒲宁写的是在俄罗斯之外的整个世界,是阿尔谢尼耶夫所能感受到亲缘关系和所有关联的全部生活。”
爱与死的主题是小说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小说开篇不久即指出:“难道我们对死亡的感觉不是与生俱来的吗?如果不是,如果我对死亡浑然不觉,我会像过去和现在这样热爱生活吗?”小妹妹娜佳的死更是使童年时的主人公深受惊吓。皮萨列夫的死亡进而引起他对死的思考。即便在充满生气的大自然中他也能发现死亡:“燕雀在歌唱,槐树枝条已经呈现嫩黄色,喜气洋洋,泥土、嫩草的芳香沁人心脾,白嘴鸦在园子尽头一些老白桦树上叫唤,声音单调,然而神气十足,并不破坏园子的温和的寂静,在那边,目前尚**的柳树新枝融入春天橄榄色的轻烟中……这一切都包含着死,与永恒、可爱、毫无目的的生命混合在一起的死!”但小说的死亡主题更主要地通过爱情表现出来。
小说的第五部主要讲述:阿列克谢与莉卡由相爱到结婚,以后爱情日渐衰退,莉卡无法忍受阿列克谢的冷落,最后带着爱含着怨患病死去。主人公阿列克谢是一个颇有诗人气质又颇为自以为是的艺术家,一个理想主义者,有大男子主义思想,也有自我中心观念,喜孤独,不合群,什么都喜欢理想化,显得像个“天生的呆子”。他爱上天真活泼、富有生趣、娇弱顺从、充满柔情蜜意、忠诚于感情的少女莉卡。莉卡折服于主人公的才华,也深深地爱上了他。但阿列克谢一想到和心爱的姑娘要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就感到恐惧与厌恶,认为那是爱情的末日,是他“尤其不能忍受的”。他还限制莉卡的社交活动,干涉她的私生活,使她痛苦不堪,终致感情破裂。莉卡毅然离他而去,不久他便接到她“病故”的消息……这部分的结尾,蒲宁创作中常见的“爱与死”模式又一次颇为典型地体现出来,而且还相当集中地表达了蒲宁关于爱情是虚无缥缈的,家庭是爱情的坟墓的爱情婚姻观。但这部分更重要的是讲述了主人公的爱情与成长历程,爱情经历不仅是主人公最重要的生活体验,也是他精神成长的过程,因为主人公是伴随着对莉卡刻骨铭心的爱一起成长的。主人公与莉卡之间充满幸福与痛苦、欢乐与悲伤并且展现了生与死、短暂与永恒的爱情,构成了其青春时代最难忘的生活篇章,他们的爱情是以莉卡之死告终的。小说是这样描绘恋人生离死别后的痛苦的:“不久前我梦见了她,这是在我失去她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只模糊地看见了她,然而心中却充满了那种强烈的爱与欢喜,能够感受得到那种肉体和心灵的亲近,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值得一提的是,和蒲宁后期创作的许多小说一样,这部小说有着更多的**描写,而且与死亡有关。
有评论家认为《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的“普鲁斯特式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确,对回忆的展示和时间的领悟在这部小说中特别突出。当然,这样的记忆是一个困难和紧张的过程,它所确定的不是关于过去的单个印象,而是流动的过去的时光。对于蒲宁来说,时间永远是延续的,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而生存却是活在每一个瞬间。从这个意义出发,回忆永恒,而记忆短暂。所以,可以说,“时间”成了小说中的主人公,或者说唯一的主人公。同时这里的“时间”具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小说叙述的时间;其二,是小说中事件本身发生的时间。“叙述时间”在小说中是以“回忆”的形式存在的。而“事件”本身发生的时间则穿插于小说各个部分,和回忆交叉、错位,互为补充。在谈到自己的小说时,作家曾经说过:“应该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写,应该将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同时在过去和现在两个空间里生活。”小说中常常出现“我记得”“我还记得”等语句,之后则是具体的描述,这使读者在阅读时产生一种梦境般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切。叙述者也成了打捞时间及过去的美丽的使者,他生命的根基牢牢扎根在苦难岁月的回忆中,过去浸润和滋养着他的生命。
邱运华指出,作为回顾性叙述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的第一人称“我”兼有两个主体,第一个是讲故事时的叙述主体,第二个是经历故事时的体验主体。当叙述年轻时发生的事情时,作为叙述主体,他的眼光是属于“话语”这一层面的,而经他叙述出来的他年轻时的眼光则属于故事这一层面。在这部小说中,故事层面的“我”作为体验主体多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前途有些渺茫,但对前景却充满信心,是个比较乐观的年轻人。即使家道衰败,哥哥们都离开父母的窝散了,自己也不得不外出谋生,“我”仍感觉不到生活的艰辛。“话语”层面的“我”作为叙述主体则因为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加深,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也明白了,因而少了几分年轻时的盲目乐观,多了些许个人的沧桑、不惑与无奈,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我”是怀着悲伤的感情回忆自己的幼年。在这种回顾中,便明显地表现出了老年人洞察世事后的怀旧、伤感心态。话语层面的“我”在讲述故事时,始终是叙述阿尔谢尼耶夫所经之事的现在的声音,但两个层面的“我”不时地进行交叉,话语中的“我”经常闯入故事中,不断说出他现在的感受,使读者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主人公在回忆原先的经历,说明过去的事情和行为,而这些又都与现在的连续个性发生着联系。话语层面的“我”的声音是现在的,但眼光却是双重的,兼具体验主体与叙事主体的眼光,这种眼光的双重性体现出他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看法和认识程度,使得“我”在过去和现在的自我意识的融合中得到详尽的阐释,构成了现在与过去两个时空的对话。“我”虽拥有双重视角,但眼光有很多地方却是重合的,这说明作为叙事主体的“我”确认了自己那时的选择,而这种确认是在“我”自己叙述出来的故事中,即在一个内封闭圈内的确认。也正是有了这种确认,才流露出对它一去不复返的眷恋,尽管贵族阶级衰亡的命运无法挽回,幼年所经历的贵族庄园生活不再重现,但他仍审美地对这种悲剧性的命运加以凄美的艺术体现;也正是这种眼光一致的重合,才使得作家将当下时代背景下贵族式的哀怨、凄怆和绝望表现得如此突出,使作品呈现出多感伤而少悔恨的情调。
俄罗斯学者马里采夫则在分析《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时指出,这不是简单的对生活的回忆,而是重建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感受这种感悟,即新感受(感悟),记忆是感受的主要内容,因此,记忆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和紧张的过程,已经不再是虚构的、公式化的过去的记忆,而是过去的时刻在写作时又被真真切切地感受。因此,在蒲宁小说中我们找到的不是传统的“干枯”的叙事时间,而是鲜活的叙事时间,这时间被记录下来,每次又都在读者面前再次感受,于是时间在这部作品中具有了独特的风貌。
受这一观点的启发,关佳丽认为,蒲宁在继承现实主义小说传统的同时,对小说创作方法进行了大胆的艺术创新,开拓了新的美学领域——现象学美学领域。按照这一写作手法创作的小说也被称为新小说,即反传统小说,这样的小说打破了时空观念的界限,打断了叙事的连续性,采用时空错位的叙述方法,大量运用场景、细节、片断,难以再找到完整的、有连贯线索的故事,作品往往采用多边的叙述形式和混合的手段,把过去、现在、未来、回忆、幻想、任意跳跃等融为一体。在《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作家追求的是:抓住那个含义丰富的时刻,把那一刻的经验的全部丰富性记录下来,这个记录最后综合成一个有机体,而时间就包含在这个有机体里,当阅读行为发生的时候,这个时间就带着它的全部有机性、全部丰富性在读者的心灵中复现,就如同伟大的时间艺术家普鲁斯特把一块浸过茶水的“小马德琳娜”糕点放进嘴里时所发生的那样,回味无穷。《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就是通过这种独特的时间观构建整部小说,作家把记忆转化成了永恒的现在,他采用了一种最重要的手法——记忆的综合,即在某个特定的记忆形象中,排除一些次要的回忆,而描写一些具体的回忆,在主客交融的状态中,在现象和本质合一的状态中,体会到生命本真的样子,直抵生命的最深处,把主观与客观、情绪和现实统一起来,这不是对生活普通的感悟,而是对回忆的再次回忆,感悟的再次感悟,与时间产生对抗,借以追忆往昔灿烂美好的时光,对抗流亡在外的异乡漂泊感,补偿自己凄苦、悲惨的晚年生活。
也就是说,蒲宁紧紧抓住的是记忆,而记忆又可称为纯粹的时间,纯粹的时间根本就不是时间,是瞬间的感觉,即空间。因此,叙述时便产生了时空错位,以时间来取代空间,不是时间因素不存在了,而是指小说呈现的是故事状态而非情节状态,即空间结构而非时间结构——情节,以动人感人为特色,故事留给读者大多是想象的空间,以拓展开放为能事。如小说开始的“凡是世间事物……如载录在册,便可生机勃勃……”这个句子对于现在的叙述者是一个真理,正是这个句子把我们带到过去,为我们打开了通往过去的大门。接下来的叙述“半个世纪前,我在俄罗斯腹地乡间——父亲的庄园里呱呱坠地”这只是事实,没有哲学思考,没有作家半个世纪的人生总结,但它把我们带到了主人公的过去层面,给我们提供了两个空间:现在和过去,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层面交错。第三段“人,生时不知其生,死时不知其死……”这段思考包含时间层次的交替,是现在的思考,深思里包含着过去的思索。因此,在我们面前没有纯粹事件的时间,所有过去的事件都渗透着作者的意识,他所积累的学识,渗透着生活经验(合理的和经验的),在向读者阐释一个现实,一个艺术现实,那就是作者意识和记忆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想指出的并不是简单的空间转换,实际上,艺术家通过空间的转换告诉我们真正的时间是包容现在、过去和将来的,此刻时间在彼刻时间里体现,彼刻时间又在其他时间内出现……直到永恒不断地变换空间,不断地调整创作心态,不断地获取艺术印象,而这几乎成为蒲宁最主要的创作方式。
丰富的内涵,多种体裁的综合(冯玉律指出,这部小说是由多种体裁综合而成的——艺术性的自传、回忆录、哲理性的抒情散文……而该书的第五部分则完全像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中篇小说,无论就其构思还是形式而言都同作家晚年创作的小说集《幽暗的林间小径》相接近),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著名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在这一部叹为奇观的书中,诗歌与散文融为一体,它们有机地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创立了一种新颖的、绝妙的体裁。”)使《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成为蒲宁的真正代表作,代表了其创作的最高成就,也成为俄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通观蒲宁的诗歌、小说乃至散文创作,大约有如下几个显著特点:乡土性、抒情性、绘画性、哲理性。
乡土性是指他主要描写俄国乡村生活和俄国自然风景,尤其是自己的家乡奥尔洛夫省的生活和景物,当然,他的描写是独具特色的。对此,特瓦尔多夫斯基有颇为全面而又精彩的论述。他指出,蒲宁是在草原边缘地带出生并成长为一位艺术家的。“古代莫斯科的君主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抵御南方鞑靼人的侵袭,在这片肥沃的草原边缘地带建立了许多掩护队,由俄国各省的居民组成。于是这一带形成了最丰富的俄语,以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为首的俄国最伟大的作家几乎都出自这一带。”(《自传笔记》)他不可能以故乡风物宝库(景色、人民典型、社会历史特征)发掘者的身份登上文坛,像马明-西比利亚克发掘了乌拉尔工矿区那样,那里新鲜的生活素材本身就是可居的奇货,虽然表现形式质朴无华。奥尔洛夫省的庄园、田野和森林景物,这一带的农民和地主的典型,自《猎人笔记》问世以来,在俄罗斯文学中已不新鲜……由这个环境培育出来的蒲宁前辈艺术家们已经用艺术将它广泛地揭示出来。蒲宁所能做的不过是继续先辈的事业,在细节、局部、色调方面将他们的卓越技巧发展到极为细腻、极为完善的地步。若是比蒲宁才气小的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势必变成拙劣的摹仿和形式主义。而蒲宁终于能够自成一家,在写到他的乡里、故人、时代(同他的文学先师们在作品中反映的时代比起来不可能没有变化)的时候没有拾人牙慧。
抒情性主要包括几个方面。第一,作家笔端总是流露出感伤情绪,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蒲宁笔法”。有论者指出,蒲宁的作品大都写得概括凝练、优美恬静、细腻委婉,然而,他的作品中总是热情夹杂着忧郁,明朗掺和着伤感,甚至平静的叙述里也会飘逸出缕缕愁思,因而显得颇为丰富、复杂而且含蓄、深沉。这种含蓄、深沉的感情如空谷传音,悠悠扬扬,不绝如缕,极有特色,反映了作家的创作个性,可称之为“蒲宁笔法”。渗透在蒲宁作品中的感伤情绪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其中既包含着对现实的忧虑、痛苦与迷惘,也夹杂着追求光明的喜悦与思索人生道路的苦闷,充分体现了作家情感的复杂、心灵的矛盾。这种感伤情绪与作家的气质、生活经历、主观感受密切相关。第二,是大量描写俄罗斯的大自然,而且满怀深情(详后)。第三,是使用诗的语言来写作散文尤其是小说。如:“月光似一道道天蓝色的光带照射在黑色椭圆形的小窗上,大骟马的眼睛像被月光点燃的宝石一样,熠熠发光。”“在潮湿的月夜里,田野的地界之间白皑皑地长满了艾蒿。不时会有只大猫头鹰一声不吭地从地埂间飞蹿出来——而马儿则会因此高嘶一声,向一旁跳开。道路进入一片小的树林,其中死一样的寂静,因为露水和冷月显得有点寒冷。月亮挂在树梢顶端,湿润而明亮,光秃秃的树杈与潮湿的月光交会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山杨树皮和山沟里腐烂的树叶散发着清苦的味道。”(《最后的约会》)又如:“草地的一半被太阳照耀着——稀稀拉拉的大雨点一声赶一声地打落在草地上,草儿在雨线织成的金色雨网中攒动着,闪着光芒,抬起头来,可以看见一条条雨线像细长的针一样从亮蓝的天空中、高高的黑云间飘洒下来……渐渐地,雨越下越稀,山冈那边的彩虹也开始变暗——最后窸窸窣窣的雨声也开始消失了。”(《一段浪漫的往事》)再如:“在波涛汹涌澎湃的大海上,你可听到一只海鸥在哀婉地鸣叫?天地里雾蒙蒙的一片,往西是深蓝色的海水,滚滚翻腾,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往北则是怪石嶙峋的海岸线,蜿蜒曲折,一直没入了迷蒙的雾气之中。天气阴冷,刮着寒风。浪击声低沉婉转,时强时弱,像松林里的阵阵‘涛声’,时而微风掠过,时而暴雨袭来,又像是谁在喘息,伴着海鸥的鸣叫,绵长有力。你看,那只哀鸣的海鸥在迷蒙的秋雾中久久盘旋,不肯归去。它矫健地飞翔着,由于恶劣的天气在寒风中微微摇摆。”(《韦尔卡》)不仅使用诗歌的比喻、优美的语言来写景状物,尤其是描写大自然,而且富于抒情色彩。
绘画性是指蒲宁的诗歌、小说、散文都表现出很强的绘画性。赵洵指出,蒲宁少年时喜爱音乐、绘画、雕塑。在叶列茨时,他常常在一个雕塑家的工作室帮忙。青年时代,他在敖德萨时,曾参加过“南俄罗斯画家小组”,当时他想成为一名画家;他常常整小时整小时地观赏着各种花卉、灿烂的阳光、幽暗的林荫、碧蓝的天空。他的多方面的才能,对他以后的写作有很大的帮助。当我们读他的小说和诗歌的时候,常常感到他只用寥寥数笔,仿佛一幅图画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特瓦尔多夫斯基指出,至于色彩、声音和气味,用蒲宁的话来说即“构成世界的一切可以感觉的物质的东西”,无论是蒲宁的先辈,还是同一时代的作家,没有一个人写得像他那么细致,那么精确,那么具体。杨艺认为,这一绘画性具体体现为:丰富的色彩、清晰的廓线、优美的构图。[4]王巍更具体指出,其绘画性表现为:光、色、影、形的完美融合——独具特色的俄罗斯风景画;淡化的人物——古典与印象派结合的人物肖像画。[5]
正因为抒情性和绘画性的特点,蒲宁的小说淡化情节,淡化人物,致力于表现叙述者主体情感和感受的种种印象图景,追求表现诗歌般的总体审美意境,并且在结构上也相应地采用了一种开放式的结构,用立体交叉的叙事代替了单一的平铺直叙或波浪式的叙事,甚至采用多角度、多维度的叙事。
蒲宁的诗歌、小说、散文还具有突出的哲理性。主要表现为如前所述的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表现与思考,表现爱与死、与生命的关系,表现作家与祖国和人民的关系,表现生命的短暂与永恒,等等。
此外,特瓦尔多夫斯基还指出了蒲宁另一个艺术特点:音乐性。他说,不能不谈蒲宁表现得十分突出的创作个性,也是俄国文学巨匠们的散文作品一般都具有的特征——特殊的音乐结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散文的这种高超的音乐结构是以生动的语言为节奏基础,再加上适合于谈话内容的种种语调和感情色彩。蒲宁献给俄罗斯文学悦耳的散文作品不与其他任何人的作品雷同。据说,他之所以在散文的节奏方面自成一家跟他同时是一个诗人有关。在写散文的同时他一生都在写诗,翻译西方的诗作。不过这不是一个必要条件。蒲宁虽然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诗作终究占次要地位,托尔斯泰和契诃夫从来不写诗,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他们两人的散文都具有特别迷人的音调。蒲宁一向注意散文的悦耳与否,并且在言谈中一再强调这个方面。1912年他曾经对《莫斯科报》的记者说,他根本不赞成“把文学分成诗歌和散文”。他认为散文和诗歌在语言上是统一的,因为它们具有类似的基本特征,并且相辅相成。他说:“……诗歌的语言应该力求像口语一样朴素自然,而散文的用词又应该像诗歌那样悦耳,那样伸缩自如。”我们认为,除此之外,蒲宁小说还有较为突出的象征性和心理性,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特瓦尔多夫斯基还指出,蒲宁以纤细灵巧的作品形式、形象鲜明的比喻手法、抒情性的笔调、强烈的色彩和其他使人易于感觉的艺术因素,使他的作品受到当时包括契诃夫、高尔基在内的国内外读者的好评,并因此而成为著名的作家,为俄国文学做出了独特的艺术贡献。蒲宁的艺术贡献不容争辩,也不是昙花一现的东西。他首先把得到世界公认的俄罗斯式的短篇小说或不大的中篇小说体裁发展到高度完美的程度,这种体裁的小说结构自由,容量异常大,不受情节的约束,仿佛直接来源于作者在生活中观察到的人和事,往往没有“闭合”的结尾,即在提出的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以后才算完结的写法。这种俄罗斯散文作品既来源于现实生活,自然也是作者的创作思想将素材改头换面,加以概括的结果。它们在结尾力求同它们的渊源——现实合流,并溶化于其中,留给读者广阔的思考余地,让读者继续探索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以及小说提出的思想和问题。[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