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茨维塔耶娃:烈火中歌唱的凤凰02
这首诗写于1918年,此时埃夫隆随白军远走失去音信,通过“我”是白纸,愿接受你的一切,以及“我”是乡村、是黑土地,而“你”是雨露、阳光,是神明和上帝的强烈对比,极富**地表达了对丈夫的崇拜般的深爱。
然而,在爱丈夫的同时,她又不断追求各种婚外恋,如她曾爱上作家扎瓦德斯基:“从1918年11月最初几天到1919年3月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一共写了25首诗献给‘戏剧才子’,她用这个绰号来称呼赋予她灵感的尤·阿·扎瓦德斯基。”(安娜·萨基扬茨)1936年,44岁的女诗人还爱上了29岁的诗人阿纳托利·施泰格尔,用她自己形象的说法,“那是昏睡中被激醒的山崖咆哮如雷的风暴”。这次爱情,除产生了堪称爱情百科全书的大量书信外,还促使女诗人创作了组诗《写给孤儿的诗》(安娜·萨基扬茨)。她甚至还产生过同性恋。在她22岁时,“一场萨福之恋,帕尔诺克主动追求,茨维塔耶娃也坦然接受,竟然引出了急流浩**的许多诗篇”。(安娜·萨基扬茨)她为帕尔诺克创作了14首诗,构成组诗《女友》,表达了自己从被引诱到对丈夫负疚一直到与女恋人快要分手的过程,如《疯狂——也是理智》:
疯狂——也是理智,耻辱——也是荣誉,那引起思考的一切,在我身上绰绰有余——所有撩人的情欲汇合为一!——我头发的色彩变幻引发战乱不已。我熟悉所有的絮语,“哎呀,倒背如流!”“我二十二岁的经验——是持续不断的忧愁!可我的脸红得清纯。”“什么话都不用讲!”我是艺人中的艺人,拿手好戏是撒谎。撒谎如同连珠炮,“不料,又被擒获!”我的曾祖母是波兰人,我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我爱撒谎是因为坟头上总长青草,我爱撒谎是因为墓地里常刮风暴……因为提琴,因为汽车,因为丝绸,因为火……并非所有的人都爱我,这让我忍受折磨!我痛苦是因为我不是新郎身边的新娘。我痛苦是源于体态,我痛苦是为了诗行。为了脖子上柔软的围巾……我怎么能够不撒谎——既然我撒谎的时候,声音柔媚,举世无双!(谷羽译)
诗人为比自己大7岁的帕尔诺克所**,与之产生了同性恋,这使她内心矛盾复杂,既为“所有撩人的情欲”而兴奋,又面对丈夫和家庭深感羞愧,产生了“持续不断的忧愁”,于是只好自我安慰:疯狂也是理智,耻辱也是荣誉,并一再在丈夫面前撒谎,而且为自己的撒谎寻找各种借口和理由。
由于情感体验的丰富性,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包罗的面很广,既写爱情中的情人的表现,如《饶舌的人和邻家的狗》:
饶舌的人和邻家的狗都睡了,——没有车马,没有声音。哦,亲爱的人儿,别再问我,怎么拉开门闩悄悄开门。一钩新月,时近午夜,僧人和枭鸟的时辰,健谈者和年轻人的时辰,情侣和凶手的时辰。这里每个人都忐忑不安,这里的骑手催促马匹。我们蹑手蹑脚悄悄走过,钱包、手镯无声无息。看街道两边楼房林立,广场上有人跳舞争执……这里有座圣母小教堂,科尔多瓦城在为爱情盟誓。喷泉旁边有个小小台阶,我们坐下来不声不响,你头一次用饿狼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面庞。玫瑰的香味儿,头发的香味儿,膝盖上的丝绸窸窣有声……哦,亲爱的人儿,快看,是她,卡门,勾魂摄魄的小妖精!(谷羽译)
两个相爱的人深夜约会,女方身上的玫瑰的香味儿、头发的香味儿以及像卡门的勾魂摄魄的表现,使情郎把持不住,头一次用饿狼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的面庞。在当时,这已堪称情色诗,当然,阿达莫维奇认为:“茨维塔耶娃的诗是最高意义上的情色诗,它们闪烁着爱情的光芒并浸透着爱情……它们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揽入怀中。”
诗人也写自己爱情中的种种感觉,如《他走了……》:
他走了——我吃不下饭,面包——也变了味道。不管想伸手做什么,事事都无聊。……他曾是我的雪,也曾是我的面包,如今雪也不白了,面包的味道也不好。(谷羽译)
女子恋爱是全身心的投入,所以心心念念全在恋人身上,分别后更是时时刻刻想念着恋人,以致茶饭无味,夜不能寐,这首诗表现的就是恋爱中的这样一种感受。但诗人写得更多的是在爱情中的复杂心情,如《看到我脸色惨白……》:
看到我脸色惨白,你居然一声不响。你是石头,我歌唱,你是墓碑,我飞翔。我知道最温柔的五月在永恒看来没有分量。我是鸟儿,你别抱怨,天生注定我飞舞轻狂。(谷羽译)
这是献给俄罗斯画家维舍斯拉夫采夫(1890—1952)27首组诗中的一首。维舍斯拉夫采夫曾为诗人画肖像,这位学识渊博、富有魅力的青年男子深深打动了诗人多情的心,使她情如烈火势不可当。然而,这位画家却是难得的不解风情,不善恋爱,这使得诗人既热爱又抱怨:看到我脸色惨白,你居然一声不响;但尽管你是石头,我也要围绕你歌唱,哪怕你是墓碑,我也要在你上方飞翔。
不过,诗人写得最多的是两类爱情诗。
一类是最能体现她如火**、男子气概的主动追求型的爱情诗。这类爱情诗不仅体现了女性的阴柔之美,而且还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美和坚硬之美,体现了她的如火**,如她献给尼科季姆·普卢采尔-萨尔纳的《我要从所有的大地,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1916)就是如此: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因为我的摇篮是森林,森林也是墓地,因为我站立在大地上——只用一条腿,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歌唱你。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我要把钥匙扔掉,把狗从石级上赶跑——因为在大地上的黑夜里我比狗更忠贞不渝。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你,你不会做任谁的新郎,我也不会做任谁的娇妻,从黑夜与雅各处在一起的那个人身边,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气息!但是在我还没有把你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啊,真该诅咒!——你先独自留在那里:你的两只翅膀已经指向太空跃跃欲飞,——因为你的摇篮是世界,世界也是墓地!(苏杭译)
萨茨扬基指出:“爱情中的女人一生一世直至死亡都是痴迷的追求者,是一心想独自占有对方的人。”帕斯捷尔纳克也指出:“茨维塔耶娃是一位怀有男性事业心的女人,办事果断,有战斗精神,性格桀骜不驯。她在生活和创作中都一往直前,贪婪地和几乎是凶猛地追求完整性和明确性,并在这一追求中走得很远,超越了众人。”这首诗典型地体现了诗人主动追求、大胆出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甚至火山爆发、天崩地裂般的恋爱风格。
《电报线》之二更是阳刚气十足,**熊熊似火燃烧,足以惊天动地:
我不是女魔法师!顿河远方的白书使我的目光变得锐利!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跟踪追逐,就是历尽万苦千辛——也要把你捉拿回去。因为出于高傲,犹如从雪松上我环顾世界,航船在摇摇摆摆,朝霞在奔腾……即使要倒海翻江——我也要从水底把你打捞上来!你就让我受尽苦难吧!我无所不在——我是面包和叹息,我是黎明和矿藏,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尽快得到嘴唇——犹如上帝要得到灵魂一样,——当你捯气的时候——我要吹一口法气,我要越过天使长的法庭的栅栏!——我要把所有的嘴唇刺得鲜血淋漓,然后再从灵**使你起死复元!降服吧!这决不是童话神乎其神!“降服吧!”箭矢迂回之后你就休想解脱……“降服吧!”还不曾有一个人摆脱掉不动手的追捕者,——吹一口法气……(胸脯已然起落,眼睛还看不见,嘴唇像云母一样惨白……)我是一个未卜先知的女人——我会瞒过撒母耳——单枪匹马归来,——因为有别的女人陪伴着你;然而末日到来,人们就不会再去争个高低……我苟延残喘。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尽快得到嘴唇——犹如一个使嘴唇安宁的女人要得到嘴唇一般……(苏杭译)
徐曼琳指出:“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每一次都轰轰烈烈,她的爱带有强烈的侵略性和自我意识”。其爱情策略是:“一旦爱上,立即实施行动,追击到底,绝不迟疑,让对方‘降服’是她的终极目的。”这首诗就是最好的例证。徐曼琳进而指出:“阿赫玛托娃的爱情诗多种多样,从心理角度看似乎也深不见底,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更多‘病态的情绪’,更多感情的自然流露,更多女性的自我奉献;阿赫玛托娃的爱满含透明的忧伤,茨维塔耶娃的爱则充满孩子气的豪迈逞强。可以这样认为,阿赫玛托娃的诗更多心理上的成熟、经验;在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中更多永恒的青春。甚至可以这样认为,阿赫玛托娃的诗更多女性吸引男性的永恒特质,而茨维塔耶娃的诗更多倾向于爱情的精神高度的深层女性气质,而且她的诗既有女性的阴柔之美,又有男性的雄浑之风。”
如果追求不到所爱的人,她也会主动追求哪怕想象中的甚至一厢情愿的快乐欢欣,如《你好!……》:
你好!不是箭镞,不是岩石:我!最有活力的女性,性命。伸展出两只手臂拥抱你沉酣的美梦。来吧!(双倍尖利的舌头:来!赛过灵蛇的舌信!)没戴头巾,你要完全接受,接受我酣畅的欢欣!贴紧!——今天乘坐帆船,亚麻般贴紧!紧贴在滑板上!今天我换了一件新衣服:金光灿灿第七件盛装!“我的人!”拥入怀抱,热吻,想象不到的奖赏——天堂!生命:瞬间迸发的喜悦从早晨起就叫人欢畅!(谷羽译)
初读这首诗,还以为是写一对情人甜蜜的约会,直到诗歌最后一行“从早晨起就叫人欢畅”才让人醒悟:这里写的全是想象中的情形,也许这还是完全一厢情愿的主动追求,也许恋人早已被她这烈火似的**吓跑了。
二类是写由于各种原因所造成的爱情的痛苦和不幸的爱情诗。诗人自己曾声明:“贯穿着爱,因爱而受惩罚,我的时刻,我的岁月,我的一生。”安娜·萨基扬茨指出:“从美满的融合到分裂的深渊——这就是茨维塔耶娃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历的爱情发展历程。”爱伦堡认定:“对于她说来,爱情就是丘特切夫所说的那个‘注定的决斗’。”徐曼琳也谈道:“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法则是:爱情的痛苦和折磨是女性的宿命。”因此,她在诗歌中大量描写爱情的痛苦和爱情的不幸。
如《恰似一左一右两条胳膊……》:
恰似一左一右两条胳膊,我和你两颗心紧紧相贴。我们相濡以沫温馨欢畅,宛如一左一右两只翅膀。不料狂风骤起,一道深渊突然出现在左右两翼之间!(谷羽译)
两个人倾心相爱,而且如左右臂膀不可分离,相濡以沫,温馨欢畅,然而造化弄人,突然间狂风骤起,一道深渊分割了两人,出现了牛郎织女式的爱情悲剧!又如《残酷的磨难……》写的是爱的痛苦和痛苦的爱:
残酷的磨难。谷底的爱情。双手:光与盐。双唇:血与炭。前额曾窃听左胸的雷霆。前额碰到石头,谁对你一见钟情?上帝在深思!上帝在虚构!云雀般嘹亮,花朵般美丽,一捧山泉水:全都泼出去,连同我的野性,我的安静,连同我嘤嘤哭泣的彩虹,连同我的隐秘,我的犹豫……你生性可爱!外加贪婪!你该牢牢记住右肩上的伤瘢。昏暗中传来啁啾……跟鸟儿一道早起!我最大的欢乐在你的年鉴里。(谷羽译)
抒情主人公拥有的是一种“谷底的爱情”(象征着平庸世俗,以及进入低谷时期),因此饱受了“残酷的磨难”,尽管她奉献了一切,但得到的只是既甜蜜又苦涩的爱情的“磨难”,因此深感只有在恋人的年鉴里才有最大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