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见闻
怎样才算是对儿童真正的爱?[1]
疼爱子女是父母的天性,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知道怎样疼爱自己的子女;爱护学生是教师的天职,但是也不是所有的教师都知道如何才是对学生的正确的爱护。
中国历来有两种极端的教育方法。鲁迅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批评过:一种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另一种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往往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鲁迅说的虽然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但现在这种倾向却依然存在,只不过表现形式略有不同而已。总括起来,无非一种是溺爱,一种是严酷。现在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独生子女成了家庭中的核心、父母掌上的明珠。一般认为,溺爱已经多于严酷。其实并不尽然。许多好心的父母,出于望子成龙心理,从小就强制孩子坐在钢琴边,站在画布旁,表面上是热爱,但对孩子身心之摧残恐怕不亚于严酷的打扑。至于为了学习分数而打骂、虐待孩子的现象,不是已经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了吗?半个世纪以前,鲁迅高喊“救救孩子”的呼声,今天仍然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救救孩子”实际上是“救救民族”,“救救我们的未来”!
前面这一通议论是我在长期教育实践中的感受。而自从考察北美幼儿教育以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1997年10月4日至11月11日,我率领一个幼儿教育代表团访问了加拿大、美国六个城市的几十所幼儿园和托儿中心。耳闻目睹,使我更加明白了什么才算是对儿童真正的爱。这不只是一个方法问题,而是一个教育观的问题、人才观的问题。
议论是枯燥的,还是让我举几例在那里亲眼看到的动人情景吧!
(一)
10月5日,星期一,孩子们刚度过周末,又来到托儿中心。老师让十几个孩子围坐在地毯上,每人手里拿着自己的名卡。地毯中央放着三张画片,画的是三副面孔:笑得嘴角扬起,抿嘴微笑,愁苦得嘴下撇。每张上端写着“我周末过得”,下端分别写着“很愉快”“好”“很糟糕”。
老师让孩子分别把自己的名卡放在不同的画片旁,然后让他们说出为什么。一个孩子把名卡放在“我周末过得很糟糕”的画片旁。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的哥哥病了。老师立刻把他抱过来,搂在自己的怀里安慰他,说“你哥哥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这孩子微微地笑了。另一个孩子把名卡放在“我周末过得很愉快”的画片旁。他说,周末爸爸带他到迪士尼去玩了,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其他孩子都分享他的欢乐……一周第一天的晨会结束了,孩子们愉快地去自由活动:有的玩水,有的玩沙,有的玩积木,有的画画。
这种自由活动的时间每半天有一小时至一个半小时,占了幼儿园和托儿中心所有时间的一大块。所谓自由活动,就是儿童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老师干什么呢?在一旁帮助孩子,指导孩子,绝不包办代替。
一个女孩子在画画。谁也看不清楚她画的是什么。老师并不纠正她,只是问她:“你画的是什么?”孩子把她画的意思告诉老师。老师帮她把她说的话写在她的画下面,然后把画保存在她的作业袋里,让孩子带回家给家长看。半年或一年后,把作业袋里的作业拿出来,就可以看出孩子在思维力、想象力等方面的进步。
从现象上看,这种教育方法是自由主义的。但是,仔细一了解,在自由中却蕴含着计划性、目的性。
我们有时看到,一个孩子在一小时的自由活动中,聚精会神地只玩一种玩具;而另一个孩子则“见异思迁”,一忽儿玩玩水,一忽儿玩玩沙,一忽儿去画画。我们好奇地问老师,这样自由的活动能培养学生的智力吗?老师回答我们说:孩子的发展是不能够强迫的,只能因势利导。在一般的实验幼儿园里,对每个儿童都有一套特殊的培养计划,如对于只专注一种活动的孩子,逐步引导他兴趣的广泛性;对于“见异思迁”的孩子,逐步引导、帮助他把一件事情做完。他们认为,老师是孩子的观察者、引导者,为孩子创造环境者。观察儿童每天的变化,并记录下来,作为以后教育的根据,这是老师的重要任务。然后是为儿童的发展创造条件。因此,设计环境是老师最最重要的工作。教室的环境如何布置,选择什么玩具和游戏,都要经过精心的设计。可见,自由教学并不自由。
(二)
有一天,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附设的早期教育中心,5岁班的孩子正在自由活动。有几个孩子和老师在一起做苹果酱。他们拿着刀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到用电炉烤着的大锅里,然后把煮熟的苹果倒到搅拌机里,几个孩子按着搅拌机摇啊摇,一会儿搅拌好了,倒出来加上糖,苹果酱做好了。接着,孩子们便开始吃点心。有一个男孩参加了制作苹果酱的全部过程,而且把苹果酱分到每一个孩子的盘子里。老师赞扬这个孩子很爱劳动,在家里也能够帮助妈妈干活。
我们看到,孩子手里拿的都是真的带尖头的水果刀,不免有些担心:会不会割破手?会不会戳着别的孩子?我们把这种担心告诉老师。老师的回答是:不会的。即使划破一点皮,也不要紧。总应该让孩子们锻炼吧!
自由活动后是户外活动。户外活动的草地上放了各种器械,大都是旧轮胎、旧钢管等制成的。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在爬用钢管制成的架子。我问老师:孩子玩这种器械有没有危险?如果发生了事故,家长会不会到法院告你们?老师回答说:幼儿园一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故,因为老师总是在旁边看护着他们;即使发生点小事故,家长也不会去起诉,因为家长同样会认为,这是对孩子的一种锻炼,在锻炼中难免磕磕碰碰。
老师们的这种回答,不由使我联想到我国幼儿园的老师们,他们总是对孩子设置许多清规戒律,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做。但是,往往事与愿违:你想不出事,偏偏要出事。出了点事,家长来问罪,老师做检讨,被扣奖金。以后老师更加谨小慎微。结果受害的是孩子。
(三)
在纽约银行街学院附属幼儿园,5岁班的孩子在自由活动。一个男孩拿了一根木条夹在台钳上,然后拿起挂在墙上的木锯,锯起木条来。他力气小,木条夹不牢,一锯就掉下来。老师帮他把木条夹牢,孩子重新锯起来。锯到一半,锯子被卡住了。老师帮他拉开来,让他自己继续去锯。木条终于锯断了,孩子也满意了。锯这根木条干什么?开始我们看不出来。后来看到许多孩子都去锯木条,才了解到,他们不是为了做玩具,而是锻炼孩子的能力,培养儿童的自信心。这种自信是将来成功地去完成任何事业的重要的基础。中国的父母好像不这样思考问题。他们总是怕孩子累着、伤着,总是愿意对孩子的事情包办代替。结果是,孩子大了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更不用说勇于开拓、敢冒风险创新了。
(四)
我在北美看到的幼儿园,每天都有大约15分钟的集体活动。这时,老师或讲故事,或弹琴唱歌。大家一起围坐在地毯上,儿童们都随便得很,有的坐着,有的趴着,有的躺着,有的甚至走来走去。有时孩子爬到老师身上,老师就把他搂在怀里,其亲切之状,有如父母对于子女。我们看了几十个幼儿园和托儿中心,从来没有听到过老师训斥孩子,老师对孩子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也没有看到孩子之间争吵,更没有看到孩子到老师那里去“告状”。孩子们和睦相处,对大人很有礼貌。这是因为玩具太多,用不着争吗?恐怕不是。因为同样的玩具并不多见。如果没有互相谦让的精神,总会有些孩子为争一件玩具而争吵起来。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孩子在玩某种玩具,第二个孩子去了,两个孩子就一起玩起来;或者第一个孩子索性让第二个孩子玩,自己另找别的玩具玩。他们不淘气吗?也不是,他们个个顽皮活泼。有时候他们画画不是用笔,而是用手,用手抹上颜料,摁在纸上,甚至摁在墙上。老师也和他们一起干。就是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培养了儿童乐于并善于人际交往的能力和习惯。
北美整个幼儿教育,都非常重视人际关系的教育。我国的幼儿教育多半是为了让孩子早一点学到知识。而西方国家,主要是让孩子参加集体活动。我们曾经问家长: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幼儿园,是不是为了让他们多学习知识?回答是:让儿童到儿童集体中去体验人际关系,以便长大成人后在社会上善于和人打交道。这样,他们对早期教育的理解就与我们不尽相同。我国的父母把孩子送进幼儿园,一则是为了使家长能够腾出手来工作,二则是希望孩子在幼儿园里能够学到知识。北美幼儿教育的任务主要是培养孩子的能力,而更主要的是培养儿童独立生活的能力和人际交往的能力。
(五)
我们在北美看到的幼儿园和托儿中心,都设有与家长联系的布告栏。老师把儿童在园里的突出的或者异常的表现写在布告栏里。家长来接孩子的时候,看看布告栏就可以了解自己孩子的情况。
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学前教育系,设计了一个“安卡计划”。该计划是专门为2岁入园儿童的家长准备的。在该校附属的早期教育中心有一个班,每年招收一批2岁儿童。这些儿童每周只来“中心”半天,由父母陪着。儿童在活动室由老师带着活动,这与其他托儿中心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在隔壁房间里,有学前教育系的教授与儿童的家长一起看儿童活动的录像,一起分析儿童的动作和心理。我们在那里看到,录像机对准一个男孩,他在整个活动室到处游**,从不专心玩一种玩具或游戏。于是,教授便同他的母亲一起分析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母亲还把孩子在家里的表现告诉教授。然后他们共同研究对策。这种计划要进行半年才完成。通过这种计划,家长获得教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获得对孩子的正确认识和正确教育孩子的观念和方法。
北美幼儿教育机构没有全托制的。他们认为,让儿童一连几天完全离开父母去接受教育是不可想象的。西方国家离婚率很高,单亲家庭很多,孩子在这种家庭里受到的教育是畸形的。他们认为,发展幼儿教育可以弥补这种单亲家庭教育的不足。因此,幼儿园和托儿中心里常有男教师。这些男教师往往最受儿童的欢迎。我们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早期教育学院附属早期教育中心访问了一位男教师,问他为什么愿意当幼儿园的老师。他说,当他还是孩子时,亲身体验到有时需要父母以外的人的帮助,特别是感情上的帮助。“在这里当老师,我感到我能在感情上给予孩子们帮助。与父亲接触少的那些孩子,更加需要有男性老师去帮助他。”他还告诉我们,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这位老师是世界上最强壮的人。他笑着对我们说:“其实我是很瘦弱的人。我理解男孩子的话,不是指我的身体,而是指我的感情。”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幼儿教育重要的不是知识教育,而是正确发展个性的教育,其中当然也包括智力的发展,但更重要的是感情、意志和性格的培养。
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我想,仅从上述事例已不难看出中西方教育观的差异。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子女,这是中西方的共同点。但是我们中国父母的爱,却渗透着一种大约是小农经济的思想,他们多数希望自己的子女长大以后要像自己,守家立业。西方的父母则希望自己的子女长大后超越自己,到社会上去开拓事业。中国父母爱护儿童的方法不是溺爱,就是严酷,训练出来的不是主子就是奴才(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主子、奴才的思想残余依然存在)。西方爱护儿童的方法是让儿童自由发展,长大成为具有个性和独立人格的人。当然,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抵消了这种儿童教育的效果。所以有人说,西方世界是儿童的乐园、青年的赛场、老年的坟墓。这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绝不认为西方教育都是好的。自由主义教育施于幼儿时主要效果是积极的,但施于中小学生就会带来严重问题。所以当美国朋友问起我的考察观感时,我总是坦率地说:“我很欣赏你们的早期儿童教育(包括初级小学),却不欣赏你们的中学教育。”
教师是观察者、帮助者、设计者[2]
(一)
我们这次访问美国和加拿大,主要考察那里的幼儿教育以及幼儿教育师资的培养。在北美,幼儿教育有多种形式,一般有日托中心(或托儿中心)、早期教育中心、幼儿园等。日托中心最普遍。例如,夏威夷这个小岛就有393个有执照的日托中心。这里还规定可以设家庭日托中心,每家可以收5个儿童。日托中心主要招收婴幼儿,幼儿园则招收5~6岁的儿童,大多附设在小学里。早期教育中心则把幼儿和小学联结起来。他们理解的早期教育是从0岁到8岁儿童的教育,这种早期教育中心往往附设在大学的教育学院或教育系,既是教学单位,又是大学实习和科研的园地。
北美很少有全托的托儿所和幼儿园,因为他们不主张儿童离开父母。他们听说中国很多幼儿园、托儿所都是寄宿制,感到不能理解。用他们的话说:“儿童离开父母怎么成长?”在夏威夷有一位教授对我说,20年以前美国的母亲都不工作,在家照看孩子,现在许多母亲外出工作了。他认为,不能照看家庭的损失远远超过母亲工作所得。他说:“所以我们现在要斗争,争取母亲回到家里照看孩子,因为孩子和母亲在一起对孩子的成长是多么重要。”这种观点在北美国家确实很普遍。这当然有一定道理。其实,又何止母亲与孩子在一起有多么重要,父亲与孩子在一起也十分重要。只不过人类历史上,长期是母亲持家、父亲外出工作,给人们留下一种传统观念,似乎孩子要靠母亲来照看。所以女权运动的妇女会说:为什么父亲不能回到家里去?不论是母亲或者父亲,都回到家里去是不现实的,问题是父母都要把培养孩子作为自己的职责,拿出更多的时间与孩子在一起。
在北美,不仅全托极少见,而且每天都把孩子送进托儿中心的也不多见,往往是每周送一两天,或者每天送去几小时。我问他们:既然那样强调孩子要和父母在一起,为什么又要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去呢,他们的回答是:要让儿童去体验集体生活,培养他们与别人交往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