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翠微峰(一)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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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士望刻画易堂形象,说:“易堂之人粗识理义,读书、为古文辞,好嘐嘐谈经济,笃嗜人才,出于至性,而操行多疵病,废半途,不能坚忍嗜欲,独不敢作伪自覆匿。”(《复孔正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后人眼中的易堂,也大略如是。季子之子魏世傚就对同侪说:“九先生之所同者心,而不同者其行事。同其心者,真与诚而已矣。”(《答彭汝诚书》)
魏氏叔、季与彭士望说易堂,首标一“真”字。
季子《吴瓶庵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一篇后彭士望的评语,说“真气”二字,“此吾易堂立言之旨也”。季子也说:“人之有真气者乃有奇气。”(《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的说法是,“天下之害由于人无真气,柱朽栋桡而大厦倾焉”(《徐祯起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不免夸张,却也未必不真的这样认为。这里所谓的“真”,无非指真诚,真率,真挚。人们当时所知道的“易堂”,的确也光明洞达,真气洋溢。
这“真”与公安三袁的“性灵”、“性情”说,至少间接有关,尽管叔子对士人的滥说“性情”正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性情”之说流行,无不以性情为言,“故自天下好为真性情之诗,而性情愈隐,诗之道或几乎亡矣”(同上)。
易堂所谓“真”,自然非即天真。魏氏兄弟尤其不以“天真”自诩,他们甚至不讳言“机谋”,自居于智谋之士。在我看来,诸子的可爱,是在未必不通世故,却仍保有了某种率真;既少有道学中人的矫情或不情,又不像通常文士、名士以通脱为标榜——他们确也令时人感到了一派清新。最为易堂中人得意的,是方以智的如下评语,即“易堂真气,天下罕二”(季子《先叔兄纪略》)。
朱子曾以灯笼取喻,说内多一条骨子,外便减一路光明,易堂中人一再引用,只是不免于断章取义。但这譬喻着实精妙。
那个时期好用这一“真”字的,颇不乏人。方以智说“真实”,曰:“发真实心,行真实行,方肯真实。参真实参,方有真实;疑真实疑,方有真实;悟真实悟,始信悟同未悟,始知真实践履。”(《墨历崖警示》,《冬灰录》卷首)《方以智年谱》系此篇于顺治十五年(戊戌),即方氏访翠微峰的前一年。宁化李世熊,自说其“痛愤是真痛愤,惭愧是真惭愧,爱敬是真爱敬,涕泪是真涕泪”(语见季子《李君元仲墓志铭》,《魏季子文集》卷一四)。颜元甚至也用了“真气”二字,说“宇宙真气即宇宙生气”(《习斋记馀》卷一《烈香集序》,《颜元集》第409页)。此“真”正自难得,值得如此强调。
孙奇逢的友人孙承宗、鹿善继等人,也标一“真”字。鹿善继著有《认真草》,为孙承宗所题名,以为得了鹿氏精神。孙承宗是在别于“赝”的意义上,称许鹿善继的“真”的,即“真材”,“真品”,“真心”,“真肝胆”(孙氏《题鹿伯顺十五种认真草》)。鹿善继本人也好说“真实”,如曰“真实心”,“真实心肠”等等(《定兴县籽粒折徵记》,《认真草》卷三)。由我看来,鹿善继的“真”,兼以“刚大”,更有北方气象。均为“志士”,北方孙奇逢、鹿善继厚重内敛,易堂彭、魏则**喷涌,都有所谓的“真性情”。
尽管我们早已被告知,到本书所写的这一时期,传统社会已近晚期,我的阅读经验却告诉我,其时士人的心性并未因此而衰老。我倒是常能由明人、明清之际的士人那里,读出某种青春气象,觉得那些人物的热情近乎天真。即如易堂的那种“真气”,岂非出诸年轻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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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耳雨声。四周的山黑魆魆的。若是在三百年前,附近的翠微峰头,会有一两星灯火,明灭在枝缝叶隙间。那灯下或许有魏氏兄弟在纵谈,也可能是彭士望、叔子在争辩,以至声震林木。叔子本长于谈论,“论事每纵横雄杰,倒注不穷”(季子《先叔兄纪略》)。说到兴奋处,即使“委顿枕席”,也会推枕而起,“投袂奋步于室中,疾声大言”,使“闻者惊为诟厉”(《涂宜振史论序》,《魏叔子文集》卷八)。
上文已提到了九子的和而不同,用了邱维屏的说法,即“大义攸同,志各趋舍”(《祭李少贱文》)——惟此也才有气象的阔大。关于异同,叔子的说法是:“朋友之义,相济以异,而相成以同。”(《京口二家文选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彭士望视时文若仇,邱维屏则称道制艺自若。至于曾灿以及下面将要讲到的林时益,更是宁得罪友朋,也不改面目,不放弃自己的人生选择。一定要这样,才是所谓的“性情中人”的吧。
更足以示人以“易堂真气”的,毋宁说是那种系于时尚而又自具特色的诸子间的相互砥砺。
倘若有人于三百年前,隐隐听得峰顶人声喧哗,有宿鸟在月明之夜惊飞,那或许就是易堂诸子在相互攻谪。彭士望《易堂记》说,诸子“方初聚时,俱少年朗锐,轻视世务,或抗论古今、规过失,往复达曙,少亦至夜分,不服辄动色庭诟,声震厉,僮仆睡惊起;顷即欢然笑语,胸中无毫发芥蒂”。他们或许就这样谈论、争辩着,灯烛荧荧然达旦。
无论彭士望还是叔子,一再强调的,都是诸子间“无毫发芥蒂”。即如叔子说他与彭氏“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在另外的场合也说到,“诸子中亦时意气互激,忿詈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盼辄销亡,胸中无毛发底滞”(《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他们更希望人们相信的是,这些血性男子间的冲撞,即使撞到了火星四溅,彼此伤痕累累,也无损于心性的磊落光明。
如彭士望、叔子所描述的“攻谪”,几乎可以视为“易堂作风”,其严肃性决不在儒者的修省之下。那本是一个儒者式的道德修炼成为时尚的时期,这修炼中包括了自考与互规。其时流行一种“功过格”,鼓励士人将自己的善举与过失记录在案且加以换算,以便积累功德,邀致神宠。易堂中人也正在风气之中。只不过就我所见到的,如易堂中人那样,将自考尤其互规进行到如此激烈的,仍然罕有。叔子自说与他的朋友间,“苦言相箴规,攻谪比仇敌”(《梦故人》,《魏叔子诗集》卷四)。看季子书札,确也是每到规人之过,即精神百倍,勃勃有生气。诸子、甚至诸子之子的文集中,气势最充沛的,确也是这等文字,无不攻势凌厉,言辞激切。看起来的确是,面折书诤,诤者能尽言,被诤者能受尽言,气象无不正大。这群心理强健的男子,或许正由这一次次的**冲撞,而获致了快感,以至彭士望到了晚年,还怀念着那一种撞击。
诸子不屑于为迂儒式的修行,却严于互规,于此也分明见出了群体自觉。只是易堂中人致力于道德人格的完善——既是伦理意义上的,又是审美意义上的,并不像儒家之徒那样,将目标明确地设定在“优入圣域”上;也没有迹象证明他们曾在“九容”一类项目上彼此纠察:那种迂儒式的修省不免要梏亡生机,而如彭士望、魏氏兄弟,本是活力四溢的人。
在这种场合,诸子的神情也仍然有不同。叔子就说过,“吾徒爱气矜,正色敢犯难”,惟有李腾蛟与邱维屏不然,邱如“千顷波”,李则如“春日旦”(《李子力负五十初度……》,《魏叔子诗集》卷三),将这两个朋友比之于黄宪(叔度)、陈寔(即陈太丘。关于黄、陈,参看《世说新语》)。《丘邦士先生文集》杨龙泉序也说当诸子相互攻诋时,邱氏“独静默若未尝身与其间”。但据叔子说,邱氏曾因关于时文见解的不同而与他争论,“至座中人皆罢酒,声震山谷,鼾睡者悉惊寤,不为止”(《邱维屏传》)。沉静木讷的,或更有认死理、咬定了不松口的坚韧。因而那山中争执不下的,未见得定是彭士望、魏叔子。性相远,习相近,你可以想象,至少在易堂盛时,那“堂”中常常是热烈的,喧嚣的。
叔子、彭士望以鼓舞、激励侪辈为道德义务、道义责任,披肝沥胆,**至老不衰。叔子与陈恭尹,未有一面,不过是所谓的“神交”,却也无妨于叔子以诤友自任(参看《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他说,“朋友有过,吾苟闻之,如负芒刺于背,如人骂己姓名,夜有所得,则汲汲然不能待诸旦”(《里言》)。彭士望不满于程山谢文洊的“微有坛坫习气”,竟直截了当地说:“世界公共,性体浑同,圣贤阔大,切莫认作一家一门私货。”(《与甘健斋书》,《树庐文钞》卷一。按甘健斋即甘京)——在叔子、彭氏,确也出于性情的“肫切”、“恳笃”,亦所谓“不容已”。圣人说过,友直,友谅,友多闻。人生在世,“益友”、“畏友”、直谅之友,何尝易得!
如此严肃的道义之交,未必随时可见于现代社会的吧。值得凭吊的,倒不如说是这种古老的诗意。钱穆曾说到过宋人严肃,明人何尝不严肃!明儒中很有几位,几乎将这种严肃推向了极致。严肃而至于不情的,也大有人在。我这里要说的是,那些被目为文人、名士者,也自有其严肃,即如易堂诸子间的友情。这种严肃,无疑与其时的理学氛围以极复杂的方式联系着。修身之学当其时确非道学的专利;换一个角度,也应当可证儒学理念、价值观对于士林的广被。这一种严肃风味,往往被乐道晚明士风者所忽略。晚明文人何尝一味通脱飘逸、潇洒出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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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堂气象的正大不止表现在攻他人之过。
叔子去世后,彭士望提到一件旧事:邱维屏曾认为叔子“饰非拒谏”,以书札相规劝,言辞激切,“叔子乃刊布其书闻天下”(《祭魏叔子文》,《树庐文钞》卷九)。邱氏的那封信收在了魏叔子的文集卷五中(另见《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五),的确毫不容情,对他的这个内弟,几于剥皮论骨。
伯子曾批评他人“虽曰‘自讼’,正如名士言疏懒、言癖、言不合时宜,歉悒之间,翻寓自得”(《答人》,《魏伯子文集》卷二)。“悔过”也可能并非出之以诚。叔子也有类似的发现,即“文过者,掩失匿非,此粗迹耳。文过之精,有人所未知而自表暴悔艾以文之者”(《里言》)。叔子在这种地方,总能洞见情伪。由此可以知道,聚在翠微峰上的,不但是几个相互能直言的人,而且是能洞见他人肺腑的人,相互规劝起来,那情景就非寻常可比。要由邱维屏致叔子书,才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批评。直言固然需要勇气,而能承受这样的直言,也要有相当的胸怀、气量的吧。
叔子不从事儒者式的修炼,省过之严苛却末见得不若,不但行为、甚至念头都在检点之列。他的“自讼”,包括了自讼其好色,态度之坦白,有决非寻常道学所能者。他说自己“生平未蹈邪**事,而邪**念触地而发”,“每能凿空作**想”(《述梦》),说得一派天真,只是自责中未必没有自喜。他在诗中也忏悔了自己的“多欲”,“凿空结妄想,能使冶容出”(《南丰曾法南六十初度览其族子若顒纪事惕然有赋》,《魏叔子诗集》卷四)。不过“凿空”、“妄想”而已,竟也令叔子惭惶无地。你却也由此知晓了叔子关于女色的想象力——那正应当为一个正常且性情活跃的男性所固有。
彭士望、魏叔子都自负“直道”,又都能忍受对方的“直”。或许应当说,“直”并不难,难在使他人能“直于己”。
也如邱维屏的“书诤”叔子,彭士望曾致书伯子之子世杰,对其父颇有批评,说伯子游幕后“养尊处优”,与人交而“习软滑”,“道义久交中,求如二十年前争执诟詈涕泣时,了不可得”(《与魏兴士手简》,《树庐文钞》卷四)。据书札后他本人的附记,伯子得此书简,就“手自圈点”,黏置座右。直到伯子死难三年后,彭氏才偶然得见,泪潸然为之下。曾灿不过少叔子一岁,叔子对于他,却“如严师之于童子”。季子父子斥责曾灿的书札,虽刊刻时隐去了其名,但辞气之峻厉,非常人所能堪(魏世俨《祭妻弟曾嘉初文》,《魏敬士文集》卷六。按季子文集卷八《与友人书》,应即致曾灿者)。曾灿在客中记起友人的斥责,说他并不缺少意气之交,却没有了叔子那样能施以“绳纠”的朋友(《钱塘江梦魏凝叔二首》,《六松堂诗文集》卷二)。
没有“能受尽言”的叔子,就不会有他的那些“言无不尽”的朋友,不会有邱维屏那种入木三分、毫不容情的批评。至于叔子的“直”,不消说又为易堂同人所助成。或也正因有了彭士望、邱维屏这样的畏友、诤友,叔子也才会少一点领袖群伦的自信、自负,多一点平易与清醒的?
上文已经说到易堂中人的切磋文字。叔子对远方的友人说,易堂中“虽文章小道有所失,必力相攻治,如严师之训其弟子,下至子侄门人,动色相诤”(《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文人或不难有此诤,诤之后从善如流、即行删改的,才更出自“易堂作风”。我所读“三魏”及其子弟的文集,刊削后的空白随处可见,堪称一绝。
易堂诸子的修省,不但无时无地,而且借诸多种形式进行,将这种活动日常化了。即如曾灿所说,诸子的取名某斋,往往有“借诸斋堂之名而以寓其损过益不及之意”(《果斋说》,《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三)。叔子号裕斋,据说就是为了“自进于宽裕”(季子《先叔兄纪略》)。邱维屏则为“治其气质之恶”,名其所居曰“慢庑”(《敏斋说》,《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三)。其他如林时益号“确斋”,也无非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