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又回来了呢?没人想你。”夏尔说。
“我始终还是母亲,”玛丽-安娜固执地说,“不管和你们合不合得来。”
“那好吧,”加布里埃尔说,将他的盘子推到一边,“别吵了,明天晚上我爬上断头台感受一下。”
外面,初雪已降。刺骨的寒风透过窗缝吹进屋子。德马雷在壁炉里点起了大火。夏尔则和加布里埃尔一起坐到了琴旁。
暮色来临,天下起了小雪。熊熊火炬照亮了断头台,整个刑场沐浴在幽灵般飘忽不定的灯光里。夏尔不去看热比云神甫。直至到了断头台,他们的目光才相遇。夏尔帮他下车。在观众的掌声中,加布里埃尔第一个拾阶而上,爬上断头台。根据判决记录,首先是伪币制造者被逐一斩首。夏尔站在台阶下面,抬头望着两个儿子和他的助手们。当加布里埃尔指给人群看那个被处决者的人头时,夏尔带着一名新闻记者走上断头台,然后自己重新爬下台阶。此刻,热比云神甫的目光和夏尔再次相遇。那是伤心的目光,忧郁却并不恐惧。夏尔感到身体不舒服,感到自己卑劣。他感到羞愧的是,这个人不得不为他而死。可然后,他努力劝说自己,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因为对待丹曼莉的事,神甫也是罪有应得。新闻记者的头颅掉入柳条筐里。现在,夏尔领着热比云神甫爬上断头台。他刚离开断头台,只听到巨大的断头铡呼啸着落下,耶稣会神甫的头颅瞬间滚入柳条筐里。加布里埃尔抓起它的头发,把头颅举高。人群鼓掌、狂叫、大笑,人命关天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在火炬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加布里埃尔慢慢走上断头台,从容不迫地作了一番步测,好像是在丈量断头台的距离似的。可转眼之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加布里埃尔不见了踪影。仿佛一阵风把他吹跑了一样。他根本就不在断头台上。夏尔朝上面望去,寻找他的儿子。围站在断头台那里的人,开始害怕地叫喊。加布里埃尔却已经躺在了地上,他们在他的周围站成一个半圆形。他在黑暗中从断头台上坠落下来。神甫的头发突然被撕断,加布里埃尔条件反射似的想接住那颗脑袋,却不幸滑倒在大雪覆盖的厚木板上。
夏尔从凑热闹的人群中拨开一条道,跪在加布里埃尔旁边。他把手伸进他的头下,立刻发觉他的脖颈子已断。“加布里埃尔,”夏尔低语道,然后双手抱住儿子,对着夜空大吼,“加布里埃尔!”热泪从他的脸颊汩汩而下。“刽子手在哭。”有人说道,于是人们突然从四面八方听到这句话:“刽子手在哭。”稍后,亨利将手搭在夏尔的肩上。“我们走吧,爸爸。加布里埃尔应该回到家里去。”亨利把自己的兄弟抬到车里,独自穿越白雪笼罩却已被死者的鲜血染红的广场。夏尔傻坐在断头台最下面的台阶上,在那里待了很久。
夏尔动身回家时,广场上早已空****的了无人烟。没有人等他。家里也是人去楼空。亨利和助手们显然已经将加布里埃尔的遗体安放到祈祷室里去了。夏尔踏进院子,想走进自己的空间,却看到在白雪皑皑的菜园边上有个人坐在长凳上。他向她走去,那是玛丽-安娜。他在她前面几步远外站住。他想轻轻地碰下她,可还是放弃了。她已经太过频繁地拒绝他。“我不需要你。”她喃喃道,匆匆抬头望了一眼。她的脸色沉重,她的眼睛哭肿了。
“你要冻感冒了,”夏尔说,“上屋子里去。今夜很冷。”
“那我正好感冒得了,”她回答,“你反正想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夏尔本想否认,可还是沉默了,因为他真的认为这是她的错。
“我这辈子永远不该嫁给你。”玛丽-安娜说。她的脸上写着厌恶。“我母亲警告过我,可我不想听她的话。她说一重诅咒压在桑松家族好几代人身上。她的话应该是对的。”
“世上本无诅咒,玛丽-安娜,这只是人的一种尝试,赋予那些事物一个意义。我们自由了。我也自由了,玛丽-安娜。我将放弃我的职务,然后离开你。”
“你可以离开我,夏尔,但诅咒将会追随你。你想想吧。我明天到我妹妹家去了。”
“她会很高兴的,”他说,“而如果明天下班回家,我没看到你在家里那就太好不过了。”
他走进药房,坐在床边喝酒。他突然就累得不行了,感觉自己好像是一艘无法驾驶的船漂泊在看不到岸的大海上。他充满深情地想起了加布里埃尔,觉得他没有了痛苦乃是种安慰。不久,他对妻子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怒火,可他马上想到上帝已经惩罚过她了。是上帝夺走了他的儿子,以此交换热比云神甫的生命。他突然相信上帝在观察他。不是高萨,而是上帝注意上他了。他受到了惩罚。那重诅咒回来了。玛丽-安娜也许说得对。然后他感觉窗外有个人影。难道上帝想要拜访他吗?不,他不相信有这样的故事。那是玛丽-安娜。她重新从窗口离开了,走进屋子。夏尔不停地喝酒,后来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约莫中午时分,他还在睡觉。谁也没叫醒他。亨利已经承担起整个行刑的工作。夏尔听见马车离开院子的声音。他把身子侧向另一边,继续呼呼大睡。他只是想睡下去,不愿再醒来。后来他想到了丹曼莉,他的呼吸变得更均匀,他的睡眠变得更安详了。
重新醒来时,他感觉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他的脸颊。这不可能是玛丽-安娜。她的双手因为整日在院子里劳作而变得粗糙干涩,闻起来始终有一股潮湿的狗皮味。而这只小手却有一股杏仁油的芳香。他把这只手紧紧地拉到身边,又重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他独自一个人,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德马雷给他端来了一盘汤。“夫人说您应该吃点东西。她刚才骑马走了。”夏尔把盘子放到桌上。
后来,亨利叫醒了他。“外面有一个骑兵。他要向你打听事情。”
“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他病了或者受伤了。”
“让他进来。”夏尔说着起床了。这种消遣对他很有好处。尽管发生了那么多讨厌的大事,可只要有人找上门来,他还是感到很高兴——作为大夫。骑兵穿着一件黑色风帽大衣,脚蹬一双高及膝盖的皮靴。他在门口对敲靴子,抖落上面的雪花之后,才踏进药房。
“您把大衣放到炉边长凳上,它就可以烘干了。”
“谢谢,先生。”骑兵说,脱下他的风帽大衣。他身上还穿着二件套的蓝色料子衣服,做工考究。他坐在夏尔对面的椅子上,从衣服的里袋掏出一只皮夹子。他松开钱包,好让夏尔看到里面藏有金币。“我有一些很有影响的朋友,”骑兵谨慎地说,“他们忠于我们的国王。他们并不是请求您做不可能的事。一小时前我们的国王被判处死刑。我们会在前往断头台的路上释放他。”
“您走吧,”夏尔说,拒绝地举起手来,“我不会为了世上的金钱支持阴谋活动。”
“我知道,”骑兵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敢来找您。我知道您是一个正派人。我们只是请您不用做任何可能阻碍我们成功释放国王的事情。您只需平静地坐在您的马车夫高座上,一动不动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就成。您不会有事的。”
“我不想要这个钱,”夏尔说,“我愿意批判今天适用的那些专制的法律,但我必须遵守它们。我是一名司法官。”
骑兵站起来。“这钱我留下来。如果您不需要,您可以送给穷人。上帝保佑我们的国王。”
“上帝保佑我们的国王。”夏尔轻声道。想到国王即将被斩首在他的断头台下,他的心都快要碎了。另一方面,夏尔想道,国王的命运沦落至此,是他罪有应得。他从来没有回报过臣民的爱。他什么都没干过,甚至对他饥寒交迫的人民完全不闻不问。“他不可能有别的结局,”夏尔喃喃道,“他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