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又跑去忙得脚不沾地处理各方事务的宫瑶,主动请缨要帮忙分担。可惜还没见到宫瑶本人,就被眼明手快的福安客客气气地请回了府邸,话里话外都是“老爷您安心享福,这些杂事不劳您费心”。
实在没招儿的叔叔,只好讪讪地去找自己家那俩正在“受罪”的娃儿,心想总能说说话吧。谁知赶到院落,却见宫煜、宫宁正和一群小资争论得面红耳赤,讨论着要如何改进一个没见过的家伙什儿,嘴里蹦出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话儿。自家娃儿见了他,倒是很有礼貌地行了礼,然后便以课业紧张为由,委婉地将他赶走了。
无奈的叔叔,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最后只能和同样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具体该干点什么的郎中,大眼瞪小眼儿。郎中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忽然提议:“老爷,您看这京城内外,死之人甚多,曝尸荒野实在有伤天和。不如我们合伙儿做点积阴德的事儿?”
叔叔眼睛一亮:“做什么?”
“开个义庄如何?”郎中慢悠悠地说,“收敛尸骸,给他们一口薄棺,寻处安身之地。我略通医术,可负责查验那些尚有一线生机的,您则负责安置那些已逝的。一活一死,各司其职,也算是功德一件。”
叔叔一拍大腿:“好主意!正合我意!”他想着自家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一个在朝堂杀人,一个在战场杀人,杀孽太重,他这做长辈的,确实该为他们积点德,求个心安。
郎中亦是点头,他漂泊三分之一生,见惯生死,能做些安抚亡魂救助生灵的事,也觉得蛮好。
于是,在这对新人各自奔赴战场,府中众人皆有所忙的清晨,这两位最清闲的人,竟一拍即合,开始筹划着在这京畿之地,建起一座收容生死的义庄来。
平安
三日后。
残阳如血,泼在紫禁城北德胜门前。
青石地面被映得泛着暗红,像刚被血洗过。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铁甲摩擦声与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子肃杀。
德胜门城楼之上,明黄华盖之下,正德帝负手而立。他的身侧,是仪态万方的太后。
母子二人共同注视着城下即将开拔的雄壮之师。
大部队早已先行,这些与崔玦同行的全是帝国的精锐,刀枪如林,甲胄鲜明,在落日余晖下折射着冷硬的光。
此刻,无论皇帝心中如何忌惮太后揽权,算计如何平衡朝中阉党与文官势力。无论太后心底怎样忧虑皇帝羽翼渐丰,思忖着该如何借此次军功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威。
但当万千将士山呼万岁的声浪如潮水般涌上城楼,当帝国武力的宏伟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一种混合着权力顶峰傲然与家国疆土责任的豪情,依旧不可抑制地在他们胸中激荡冲撞。
皇帝的手指微微收紧,扣住冰凉的城墙垛口,眼底燃起的是属于年轻雄主的炽热火焰。太后凤目微眯,广袖下的指尖捻动着佛珠,唇角勾起与有荣焉的笑。
这是他们的江山,他们的军队,即将去开拓他们的疆域!至于大军离去后,这空虚的京畿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彼此之间又会干出多少不能见光的腌臜勾当……至少在此刻,都被这磅礴气势暂时压了下去。
他来了。
绯红的蟒袍在暮色中浓得化不开,绣着的四爪龙纹在光影里微微扭动,几欲破云而出。他步履很稳,一步一步,身后跟着两名捧着尚方剑与印信的小火者。出征的将士们早已列队肃立,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悄悄投向这边。
无论领兵带队的是谁,作为明晃晃代表正德帝的崔玦,曾陪他们同甘共苦陪正德帝打过天下的崔玦,虽是个太监,也不乏有人尊崇。
当然,惋惜多过尊崇,不屑多过惋惜。
城楼上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绯红之上。太后与正德帝的眼神复杂了一瞬,旋即恢复平静。
这是正德帝敢让崔玦去督军的原因,作为带兵打过仗的帝王,没什么比握在手中的军权更牢固,一个太监,也不可能握的了真正的军权。
宫门阴影下,站着一个人影,素净的宫装,身形单薄,是宫瑶。
他走到她面前三步远,停住了脚。周遭的空气凝住了,旗幡卷动的声音也好像低了下去。几千双眼睛看着,他不能失仪,她更不能。
宫瑶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宫礼,声音平静无波:
“恭送印公,愿印公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他“嗯”了一声,声音不大,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该有的威仪。他伸出手,想扶一下,但手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去,负到了身后。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将领,能看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微颤。
短暂的沉默。他该走了。
宫瑶却忽然上前一步,极快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的布囊,上面用同色的线细细绣着神佛纹样,不凑近根本看不出来。她双手捧着,举过头顶,依旧垂着眼。
“平安。”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尾音处,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
我一个现代人,从来不信各路神佛,却又在此刻,无比期待他们真的存在,佑你平安。
这一下,超出了规矩。周围响起几声极轻的抽气声。随军的文官皱起了眉,武将们也面面相觑。城楼之上,太后微微蹙了下眉,正德帝嘴角向下撇了一下,不知是讥讽宦官对食的真情,还是厌恶这样不合时宜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