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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反向的眼睛（第1页）

苏明远活在一只巨大的玻璃钟罩里。

空气是稀薄的，声音是失真的，每一束投射进来的光线，都带著被审视的温度。他知道，钟罩之外，有无数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观察著他这只被困在其中的標本。

这感觉，比郑坤那粗暴的监视要恐怖百倍。郑坤的恶，是摆在明面上的，是咆哮的野兽；而孔令杰的恶，是弥散在空气里的毒素，无色无味，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你的心防。

清晨，他下楼买早点。卖油条的老王不见了，换来一个面生的男人，动作麻利，笑容標准，但苏明远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只有常年握枪才会留下的茧。

他没有多问，照常付钱，转身离去。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背后有两道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著他的背影、他的步態、他握著油条的姿势。

办公室里，那股被“侵入”的感觉更加明显。他前一天下午喝剩的半杯茶，第二天早上会被清理得乾乾净净，但茶杯的位置，会向左偏移一毫米。这一毫米的偏差，就是“他们”留下的签名，一个无声的宣告：我们来过，我们看过你的一切。

苏明远的生活，变成了一场献给“观眾”的、最枯燥的默剧。他一丝不苟地重复著每一个动作，將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准的钟表。他知道，任何一点微小的“不寻常”，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压垮他的第一根稻草。

他必须联繫林秀芝。但如何在这只透明的囚笼里，向外界递出一封看不见的信？

这天下午，他处理完手头的公务，隨手拿起一张废弃的公文纸，在背面信手涂鸦。那是一张物资调配处的內部结构草图，画得潦草而隨意。他画著画著，笔锋一转，在角落里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凤凰图样，並在凤凰的眼睛位置，用笔尖轻轻点上了一颗墨点。

他凝视著那颗墨点，仿佛在凝视著一个深渊。然后，他將纸张揉成一团，动作自然地，像扔掉任何一张废纸一样，將其拋进了墙角的废纸篓。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山城的风吹进来。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繚绕中，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他知道，好戏，即將开场。

城市边缘，戒备森严的秘密据点。

这里与其说是监控中心，不如说是一间病態的“解剖室”。墙上没有杂乱的报告，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的软木板，上面用图钉钉满了苏明远这几天的“遗留物”——他扔掉的废纸团被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他抽过的菸头被分类摆放，用以分析他的尼古丁摄入量变化；甚至还有几根从他公寓收集来的、不易察的头髮。

一个身形瘦削、戴著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站在软木板前，手中把玩著一串用沉香木打磨而成的算珠。他就是孔令杰从南京调来的心腹，一个在军统內部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代號——“帐房”。

孔令杰坐在沙发上，神色阴沉，郑坤的失败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喉咙里。“帐房，”他开口，声音里带著不耐，“三天了，你这本『帐，算出了什么？”

“帐房”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软木板上那张画著草图的废纸上。他轻声说：“处座，別急。一本做得好的假帐，是需要时间来审计的。苏明远这本，做得尤其好。”

“我不想听你的歪理。”孔令杰將手中的玉蝉重重地拍在桌上，“我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露出狐狸尾巴？”

“帐房”终於转过身，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冰。“处座，每个人都是一本帐簿。收入、支出、借方、贷方……每一笔，都应该有跡可循。而苏明远这本帐，太平了。”

他走到孔令杰面前，將那张草图放在桌上，用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个小小的凤凰图样。

“太平得像一本死帐。一个刚刚经歷了上司『失踪、自己又身处怀疑中心的人，他的心率、他的食慾、他的睡眠，都应该有波动。可他没有。他的生活，像一本被精心偽造过的帐簿，每一笔『支出都与『收入严丝合缝。”

“帐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直到……这笔『坏帐的出现。”

他指著那个凤凰墨点：“这就像一本完美的帐簿里，突然多出了一笔无法解释的、一文钱的开销。它没有来由，没有去处，它不属於这本帐。这说明，这本帐，是做给別人看的。而这笔『坏帐，才是他真正想记录的东西。”

孔令杰的眼神终於锐利起来：“你的意思是，这是他传递信息的暗號？”

“不，不止是暗號。”“帐房”的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处座，您想，如果他想传递信息，为什么不用更隱蔽的方式？他知道我们在翻他的垃圾，看他的文件。他故意留下这个，像一个赌徒，故意亮出一张无关紧要的底牌。”

“他在试探我们。”孔令杰瞬间明白了。

“是的，他在试探我们的『审计水平。”“帐房”的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他想知道，我们能看懂多深。同时，他也在挑衅。他在告诉我们：『我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做帐，你们能奈我何？”

孔令杰沉默了，一股怒火与欣赏交织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討厌这种被对手牵著鼻子的感觉，但又不得不承认，苏明远这个对手，比他想像中还要有趣。

“那我们该怎么做？”孔令杰问道，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请教的意味。

“將计就计。”“帐房”的声音恢復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想做帐，我们就让他做。他以为我们在第一层，看著他留在纸面上的『明帐。但我们，要站在第二层，去审计他这本帐背后的『暗帐。我们要成为他信息的『必经之路，让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最后清算的那一天……我们会让他发现，他的每一笔『假帐，都早已被我们记在了另一本帐上。”

孔令杰的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容：“很好。帐房，我把这本帐，全权交给你。我要你把他做的每一笔假帐，都变成给他自己准备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