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湿热而躁动。长江与嘉陵江的交匯处,雾气蒸腾,仿佛连空气都带著一股无法消散的沉重。山城之下,郑坤的失踪,像是一块沉入水底的巨石,表面上只激起了一圈涟漪,很快便归於平静。然而,那些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却无一例外地嗅到了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
物资调配处副处长苏明远的办公室,依然一尘不染,桌上的公文堆叠得整齐有序,笔墨纸砚一丝不苟。他的生活轨跡,也如同他桌上的物件,精確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每日清晨,他准时抵达办公室;夜幕降临,他准时返回位於南纪门的公寓。他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勤勉高效的苏副处长,似乎郑坤的突然“失踪”,对他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平日里颐指气使的顶头上司。
然而,苏明远知道,这一切只是表象。他更清楚,孔令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已不再被沙尘蒙蔽。
郑坤的消失,並没有给他带来丝毫轻鬆,反而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这並非因为郑坤的死法或死因,而是因为郑坤的“死”,预示著一个更危险、更聪明的对手,已经亲自下场,开始这场由苏明远主动发起的、不死不休的对弈。
那天清晨,当苏明远踏入办公室时,他惯性地用余光扫视著周遭。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著一丝微妙的“不寻常”。他放在办公桌右下角的那本厚重的《財政法案汇编》,被人移动了半寸,虽然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对於有强迫症般习惯的苏明远来说,这半寸的偏差,比任何一张恐嚇信都要刺眼。
紧接著,是他公寓楼下那个卖报纸的小贩。那位小贩,平日里总是带著一股浓重的四川口音,声音洪亮,而且每天早晨,他都会固定地站在公寓楼拐角那棵老榕树下。但今天,他发现小贩的口音变得有些模糊,仿佛带著一点不易察觉的外省腔调,站立的位置也稍稍偏离了老榕树,距离苏明远的公寓门口,近了几步。这是一种更具攻击性的“靠近”。
这些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在苏明远那张平静的面孔下,却被他敏感的神经捕捉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表露分毫,只是像往常一样,向小贩买了一份报纸,接过时,指尖不经意地碰触了一下小贩的手指。粗糙,有力,绝非一个常年叫卖的老伯该有的。
他心下瞭然。
“孔令杰,你终於忍不住了。”他在心中默念,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不寻常”的感觉,如同密不透风的蛛网,一点点將苏明远笼罩。
他会发现,他的办公桌电话,在通话结束后,总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噠”声,那是线路被切断的延迟,意味著电话被监听。他会发现,他的公寓门口,多了一个看似普通的修鞋匠,日夜不停地敲打著鞋子,但那双眼睛,却比钉子更锋利,比鞋匠的锤子更有力。他甚至发现,他常去的那家茶馆,平日里那个喜欢坐在角落里看报的白髮老者,换了一副面孔,新来的老者,读报的姿势更標准,但手腕上,却带著一块在这个战时年代显得过於考究的瑞士手錶。
这绝非郑坤那种粗暴的、恨不得把“我正在监视你”写在脸上的低劣手段。这是专业人士,这是“影子”。
这支力量,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他们不求发现即刻的“犯罪行为”,他们要的是记录下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份细微的情绪波动。他们是孔令杰的眼睛和耳朵,用来验证他的猜测,以及寻找苏明远隱藏在“偽装”下的真正目的。
下班后,苏明远回到公寓。他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拉开一道细小的缝隙。在蒙蒙的夜色中,他看见那个修鞋匠依然坐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鞋底。但在路灯的死角处,一辆平时很少停驻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那里,熄了火,车窗紧闭,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塑。
这无形之网,密不透风。它不是为捕捉他而设,而是为了观察他,记录他,等待他露出马脚。这更像是一个精致的玻璃囚笼,囚禁著笼中的猎物,让猎人可以从容地研究,然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苏明远轻轻地嘆了口气,隨即,这声嘆息就被他深沉的呼吸取代。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大公报》。报纸的头版,刊登著关於日军在华北的最新战况。他的目光,却停留在报纸角落里,一则关於“重庆市教育局呼吁市民踊跃捐献废旧纸张,支援前方將士”的告示上。
他知道,这是林秀芝一直沿用下来的、与他传递情报的暗號之一。在无数条普通的公告中,只要某个特定词语,以某种特定字体或排版方式出现,就意味著林秀芝有重要信息需要传递。这个习惯,在郑坤的监视下,他们曾被迫中止,因为那太危险了。但现在,面对孔令杰更深层次的监控,反而成了新的机会。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隨意地写下了几个字:“纸张。特殊字体。”
如果监视者看到这张纸条,会认为他是在思考工作,或者仅仅是在打草稿。但苏明远知道,这正是他即將传递给林秀芝的、第一个秘密指令。他要告诉她:我们已经被孔令杰盯上了,他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从现在起,我们的联络方式,要进行一次全新的、更高级的偽装。
他没有立刻將那张写有字跡的纸条毁掉,而是將其揉成一团,隨手扔进了废纸篓。他知道,明天一早,他的废纸篓,一定会被“清理”得乾乾净净。而那张纸条,连同他桌上所有可能留下痕跡的物件,都会被带走,进行最细致的检查。
他要做的,就是让那些监视者,看到他“想让他们看到”的一切。
苏明远点燃一支烟,走到窗边,再次拉开窗帘,让月光洒满室內。他看著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夜色,脑海里,孔令杰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也正透过夜幕,与他对视。
“孔处长,”苏明远低声自语,声音里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战意,也有对这位棋逢对手的“致敬”,“你为我打造了如此坚固的囚笼,我很感谢。但你忘了,最坚固的囚笼,也是最好的舞台。”
他掐灭菸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光芒。
他要利用这无处不在的监视,作为自己行动的完美“不在场证明”。他要在孔令杰的眼皮底下,一步步地,將他亲手打造的、偽钞的毒药,注入到重庆的金融血脉之中。
这场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而这个“看不见的铁笼”,將是他的第一个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