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郝经的理学论说
《陵川文集》有关理学命题和图式的一系列论说,是郝经理学著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分析这些论说的主要思想内涵,追索其理学体系的合理与缺陷,有助于理解元初北方理学的基本特征,探求当时南北学术的差异与融合的实际情况。
一、道为本体的理学体系
什么是宇宙的最高本体,这是理学的根本问题。理学家无不由此入手,构建自己的理学体系。郝经《道论》认为:“道统夫形器,形器所以载夫道。”在宇宙中,道是形器的主宰,是最高的本体,形器只是道的承载者。而“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即宇宙间的天地万物,都是道的形器,道的物质载体。这是《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思想的合乎逻辑地发展。在道与形器中,形器是相对的,有生灭存毁,道则是绝对的,超脱于生灭而永恒存在。“一形器坏,则有一形器,道固无恙也”。因此道是宇宙最高的极终的本体。
在道为本体的基础之上,郝经探讨了道与其他理学基本范畴的关系,建立起自己的理学体系。郝经认为,动静、阴阳、刚柔、消长等自然界的运动变化,无一不是道的体现。道贯穿天地规范万物的规律性,称为太极;道使天地万物运动消长生生不已的特性,称为造化;而天地万物的相对不易性与周流变化的莫测性,则称为鬼神。这些概念,都是对道的某一特性的概括。
命、性、心、情、欲、德等,是理学人性论的基本命题。《道论》云:“道之赋予,则谓之命;其得之理,则谓之性;其制宰之几,则谓之心;其发见酬酢,则谓之情;其血气之所嗜,则谓之欲;其义理之所得,则谓之德。”道对人的赋予称为命,人禀受的天理称为性,心是人身的主宰,情是内心情感的发泄,欲是血气之躯的自然愿望,德是人的义理规范。至于仁、忠、恕、诚等社会道德,礼、乐等礼仪制度,敬、智、勇等行为规范,乃至圣、贤、愚三类人的划分,无不与存在于人心的道德相联系。
从北宋二程到南宋朱熹,程朱理学家都以理(又称天理、天道、太极)作为宇宙本体。郝经对于道及其与其他理学命题关系的探讨,尚没有越出程朱理学的藩篱。
真正值得重视的是,郝经认为,道作为宇宙的本体,不是“虚无惚恍而不可纪极”的,不是“艰深幽阻高远而难行”的,也不是“寂灭空阔而恣为诞妄”的。道就存在于事物之中,“近而易行,明而易见”。这就使道摆脱了神秘莫测、虚幻难知的色彩,而与万事万物特别是人类社会相联系。说明郝经的《道论》,关心的主要不是玄远高深的天道,而是注重于人事。在此,郝氏家学的因素开始发挥作用。
郝经分析了道与人、圣人的关系,指出:“道不离于万物,不外乎天地,而总萃于人。”因为人是天地万物中“至灵”的。但人能够载道,也可以坏道,由于“人之心甚易放,而其德甚易亡”。只有圣人,才是道在人类中的体现。圣人能“全太极之体,生造化之机,尽鬼神之情,而与道为一”,所以是“道之主宰”。郝经回顾了人类历史的发展,来探究圣人之道,指出圣人根据自己时代的特点,各以适当的学说来挽救道的颓坏。从伏羲、尧、舜,再到汤、武、伊尹、周公,最后到孔子作《六经》以载道。至于颜渊、曾子、子思、孟子的学说,都是为羽翼道而阐发的。
将道与圣人、《六经》相联系,这是郝经道论的归结点,也是其道论的特点所在。郝经指出:“道为天地万物以载人,圣人著书以载道。”因此,“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六经》者,圣人形器也”。《六经》是道在各个不同方面的体现:“《易》,即道之理也;《书》,道之辞也;《诗》,道之情也;《春秋》,道之政也;《礼》《乐》,道之用也。”“故道一坏而在圣人,再坏而在《六经》,道虽屡坏,而固在也。”《六经》之道,也与天道同样,不是神秘难知的,而是易知能行的。“圣人所教,《六经》所载者,多人事而罕天道”,是“愚夫愚妇,可以与知,可以能行,非有太高远以惑世者”。[1]这样,郝经就将理学的道,从玄远高深的宇宙回归到人间,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理学命题的探讨中,归结到儒家经典的《六经》。按郝经的逻辑,《六经》虽然是圣人之形器,载道之器,但毕竟是器。这个命题,不仅体现了以《六经》为本的传统北学与南宋朱学的结合,而且为后来的学者留下了新的课题。
二、万物一气论
从北宋张载以气作为宇宙本体,理与气一直是理学中一对相关命题。它涉及宇宙的根本究竟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是精神统率物质,还是物质决定精神。
郝经在《气论》中,讨论了道(理)与气的关系。“道统天地万物之理,气统天地万物之形”。道与气是宇宙中最根本的一对范畴,道统辖天地万物之理,气则生成天地万物之形。因此,“道入于气”,也就是“理入于形”。然而,气之生成天地万物,并不是无所依傍、率意而行的,而是必须以道为依据。“气也者,所以用道造形,成变化而行鬼神也”。由此而形成的天地万物,也就自然地具有了道的规律性等特性。总之,在理与气的关系中,理是决定性的,气从属于理。
与天地万物同样,“人禀是气以生,而理无不具”。这个道赋予人的理,“混涵于性,而斡旋于心,发挥于情,而著见于事业”,“故能与天地同流,而贯万物为一”。郝经的上述观点,基本上承袭了程朱理学关于理与气的学说。
但是更进一步,郝经的《气论》就与程朱理学有了明显的区别。张载把气的概念引入性论,将性区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此后,程朱理学一直以此来说明世间事物与人类的差别。天地之性是人和物所禀赋的天道、天理,原本是纯粹至善的。但人、物所得,却各有偏与全、厚与薄、清与浊的区别,因而产生不同。气质之性,是人、物产生时所禀受的气有清浊昏明的区别,使清洁无瑕的天性受到不同的熏染。由此二者,产生出天地万物乃至人类的千差万别。
郝经却认为,所有的人在出生时,所禀受的气都是一样的。“是气也,自圣人而至于下愚,其禀之也一也;自赤子而至于耋期,其用之也一也;自生而至于死,自死而至于生,其本之也一也”。既然人都是依据同样的道,禀受同样的气而生,则所有的人都应该是先天纯粹至善毫无差别的。那么,圣与贤、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何由而生呢?郝经指出,之所以有这种差别,关键在于人后天能否存养自己禀受的气。“然其所以为圣,所以为贤,所以为君子、为小人者,存养之功至与不至也。安然而运化,不待存养,而莫之或伤者,圣也;养而存之,而莫使伤之,则贤也;暴而伤之,至于消沮悖逆,则下愚而小人也”。因此,人之成为小人,都是由于自身的行为所致。“天之赋予者甚大,而人往往自为小人;气所以载道,而人往往自为坏之”。反之,如果“去绝人欲之私,一以天理之公,则虽小人而可以君子,虽下愚而可以圣,自局脊索尽之中,可以至于刚大矣”。[2]
郝经强调后天的存养来说明人与人的区别,反映了北方学者贵践履、重实行的风格。但其万物一气的理论,到底无法解释世间事物千差万别的原因。因此,他的气论还存在明显的缺陷,不能视作成功的理论探索。
三、积极进取的天命观
命、性、心、情,是理学人性论的一组命题,郝经各以专论,分别探讨了这些命题。
《命论》指出,命是道对天地万物乃至人的赋予授受,正是由于它“出乎道,号召天地人物,而使用乎道,千变万化不能离乎道,而皆维系焉,是以谓之命也”。因此,道是一定而一本的,而对天地万物的赋予却是不定而万殊的。
然而,天命虽有一定,人对天命的承受却不是完全被动消极的。郝经提出人有“始则受命,次则听命,次则造命,终则复命”的过程。“夫道德仁义,孝悌忠信,则得之于天,是受命也;寿夭穷达,贵贱得丧,则定之于天,是听命也;宰制施为,成己成物,则出于己,是造命也;全而受之无所弃,全而归之无所违,尽其在我,与天为一,是复命也。受者修之而弗敢坏,听者顺之而弗敢违,造者操之而弗敢失,复者终之而弗敢怠,则太极天地能造我,而我亦能造太极天地。”也就是说,道对于人的赋予授受虽然不定而万殊,但是如果人能够积极主动地受命、听命、造命、复命,就能够“与太极为一,与天地为三”,而成为圣人。相反,如果“世之人不能为学以知命,又不能修身以俟命,动而弃抛,终以违悖,至于颠连跋疐”,最终把一切归结为自己的命,这是不仁的。因此,人对于天命的态度,决定了圣人、贤人与小人的分野。“圣人安命而道化,贤人俟命而德全,小人委命而自弃”。[3]
可见,郝经的《命论》,不是消极被动的命定论,而是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四、理为性本的人性论
郝经的《性论》认为,性是天地万物据之以生的根本,人性是道赋予人的天理、道德。它“根于太极,受于天地,备于万物,而总萃于人,所以为有生之本,众理之原也”。因此,“性也者,命之地,心之天,而道德之府也”。然而,理又是与气、情相互联系的,“有理而后有气,有气而后有情”。人如果以理为本,使“情复于气,气复于理”,就能够保全自己的天赋善性。相反,如果“气徇于情,理昧于气”,则需要借助“修道之教”和“学问之功”来恢复人性。由此,也就出现了圣人、贤人与小人的差别:“夫气禀不能移,知觉不能夺,不待问学,安然而化,则圣之事也。夺而知所以存,移而知所以复,尽夫问学,以充夫性,则贤者之事也。溺于气禀之偏,诱于嗜欲之差,不为问学,亡而不复,则小人之事也。”
郝经追溯批判了自先秦以来的人性理论,指出孔子、孟子以理论性,因此是性善论。性论的差谬始于告子。告子以生言性,荀子性恶论,扬雄性善恶相混论,都是错误的。韩愈“以五性七情并义理气质合而为言”,虽然远远超过荀子、扬雄,但他将性与情区别为三品,则拘泥而未尽。因为性“自其同者而言,则万殊一本;自其异者而言,则一本万殊,非三品所能限也”。苏轼认为性论的错误始于孟子,却不知道孟子性善论本于孔子,也是一偏之言。郝经提出,各家性论之所以出现差别,是由于理论的基础不同,“孔孟之言性也本夫理,诸子之言性也本夫气,是以至于谬戾而不知其非也”。[4]
总之,郝经的《性论》以天理解释人性,强调修道问学之功,这些与程朱理学无大差异,在理论上没有什么新的建树。而且,《性论》以气禀、生质说明人的差别,又与《气论》中万物一气的理论相互矛盾,说明他的理学体系还未能深入精微,还存在许多不完善处。
五、心为性情之几
心是理学的又一重要范畴,对于心的不同理解,是程朱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两大理学派别的重要分野。理学认为,心是人控制感觉、思维、言论、行动的重要器官,心统性情。心学则以心为宇宙本体,心即理。郝经的《心论》,祖述程朱而缺乏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