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一个文学奇迹,将鲁迅对存在与生命的体认和思考都凝聚其中。《野草》的文字造诣之高,不是一般人能感觉到的。香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就没有看到《野草》的艺术独创性与文字造诣之高,以为比朱自清的《匆匆》还差,受到了夏志清的嘲笑。很少对自己作品说好话的鲁迅,对《野草》却是个例外。在思想深度上,据章衣萍回忆,鲁迅说他的哲学都在《野草》中;在艺术表现力上,鲁迅曾对萧军说《野草》的技术还不坏。《野草》虽然是散文的写法,却是诗的境界与哲理深度的融合,是现代中国文学中最有哲理深度与艺术表现力的文本,将现代汉语文学的表现力提高到了一种极致的境界。
《野草》深刻表现了鲁迅在荒原上无路可走的困境以及在反抗绝望中表现出来的强力意志。《过客》中的小孩以为未来阳光灿烂,遍地鲜花,老头则知道前面的目标是坟,尽管如此,过客也只得向着坟墓的方向走。青年让鲁迅指路,鲁迅说他只知道有一个目标是坟,问题在于怎样从此刻当下走向坟,这是拷问人生的关键。因为只有面对坟墓才能体认存在的奥秘:“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题辞》);鲁迅正是面对着坟墓来“抉心自食”,以拷问生命的“本味”(《墓碣文》)。在《一觉》中,他说在目睹死的袭来时才深深感到生的存在。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中的荒诞是推巨石上去掉下来,推上去又掉下来,却仍然不停地推。反抗绝望,结局还是绝望,这种现代主义的荒诞感,这种超越启蒙的本体意味的悲凉以及像存在主义一样面对死亡体认存在,在《野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野草》中有六七篇散文诗都与死亡有关。《野草》又是鲁迅发出的强有力的恶魔之声,其深刻性在于对主体恶性的深刻剖析,有七八篇之多都是以“我梦见”开头,而梦指向的是人深在的自我。
《秋夜》中的枣树以一无所有的竿子,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就是恶魔对无边的黑暗进行的绝望抗战。天空奇怪而高,还将繁霜撒在园里的野花草上。人生是惨淡的,弱小者、善良者、投机者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梦,只有饱经沧桑树叶落尽的枣树,奋起抗战,一心要致黑暗的天空的死命,不管星星各式各样地闪着许多蛊惑的眼睛。鲁迅在《希望》中说:“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虚空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野草》表现鲁迅的生命主体矛盾挣扎的篇章不少。《影的告别》中的“影”在明与暗、希望与绝望之间的选择,就突出表现了鲁迅的矛盾:黑暗会吞没我,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影”只得彷徨于无地。《死火》中的“死火”面临着的是与“影”同样的命运,冰山使火冻成了死火,温度太低死火不久将冻死,温暖的到来虽然惊醒了死火,但是活过来的死火又将烧完。在矛盾痛苦中恶魔般的反抗绝望之声依稀可闻:“死火”宁可烧完也想跃出冰谷,徘徊于明暗中的“影”也做出了选择: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然而,刚劲直率的叛逆的恶魔,对于中国柔软的国民有时是无可奈何的。在这个善于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文化中,他们会反过来赞美你,使你在陶醉于赞美中迁就他们。所以《这样的战士》中的猛士走进战阵时,“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但猛士毕竟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他的对手都是打着慈善家、长者、雅人、君子旗号的人,“但他举起了投枪。”但他刺中的仅仅是空无一物的外套,他就成了残害慈善家的罪人。“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但他举起了投枪!”在这里,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深刻理解以及对具有恶魔精神的个性战士的表现都极为有力,他反复使用“但他举起了投枪”,以这种重复增强了形式上的诗意;而且本篇以抽象的战士面对抽象的国民,从而具有本体意味。
这种愤世嫉俗的人生哲学,在《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篇中,也得以有力表现。《立论》中说一家生了个孩子,一人说将来要做官,一人说将来要发财,一人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结果说要做官发财的都得到了恭维,说要死的得到了合力的痛打,然而说做官发财的可能是谎,说死的是必然,造化在逼人变成“哈哈党”。《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奴才是反复诉苦,而聪明人的投机取巧和顺水推舟,使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傻子为奴才的诉苦所动而进行的报复活动,不仅惹恼了主子,也气坏了奴才。最后受恭维的是聪明人而受苦的却是傻子。在这里,奴才、主子、聪明人、傻子都被升华为本体高度加以表现,蕴含着鲁迅对中国文化的独特理解。鲁迅斥责奴才的奴性,聪明人的骑墙,呼唤敢于反抗破坏的傻子式的恶魔精神。
具有存在主义色彩的主体自剖的代表性文本是《墓碣文》,是鲁迅面对死亡体认存在的杰作。墓碣阴面的文句正是鲁迅深刻自剖的写照:“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这意味着,当鲁迅深深体悟人的本体时,由于此刻当下的存有是一个创痛酷烈的对象,是无法观照的。正如《死火》中所说的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虽然凝视又凝视,总留不下规定性的形象,何况面对的是创痛酷烈的主体?“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鲁迅曾经幻想过死火,但是死火尚能复燃,过去的生命已随着流失的时光死去了,即使可以加以观照,也难见生命的本体。存在主义所揭示的生命主体的流变及其不可重复性,鲁迅在这里也体悟到了。鲁迅的自剖是无情的,就像自啮其身的口有毒牙的长蛇。
《过客》将主体的自剖与外在的追求结合一起,在象征主义的叙事框架中,将传统的人生如过客赋予了现代的深意。“客”是一个永不停息的追求者,可以解释成向西方寻求真理者,老翁曾经追求过,但是在鲁迅的时代已经成为停滞不前的康有为们。《过客》又是孤独的主体面对死亡试炼自我的强力意志的象征。人生有许多的路可走,但是路的尽头无一不是坟墓。老翁知道路的尽头是坟墓,却没有反抗绝望的勇气而停顿下来,只有“客”明知前面是坟墓而永不停息地走着,这就需要支撑自我的强力意志。伴随着这种反抗绝望的强力意志的是主体的恶性,生怕别人给予的恩惠妨害了自己的自由选择。既不受别人的恩惠,也拒绝布施。鲁迅在《野草》的另一篇《求乞者》中就说:“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过客》对这种主体恶性的表现得更强烈:“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正如尼采所说的,大恩惠并不让人感激,而使人生报复之心,因为它妨害了主体的自由意志。
“宽恕”是善良的表现,“复仇”就律动着恶魔的游魂。鲁迅在《野草》中写了两篇《复仇》,都很有艺术表现力。在《复仇(其二)》中,鲁迅仅仅是将福音书进行了改写,就将耶稣置换成了鲁迅心目中的启蒙恶魔。耶稣来到世上是救世人的,是废掉了摩西律法而进行革新的,但世人却将他钉十字架,四面都是敌意,庸众都来辱骂他,戏弄他,连与他同钉的强盗也讥讽他。于是耶稣对于世人,就“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他们居然把拯救他们的人当作敌人嘲弄、钉死,耶稣玩味着庸众的颠倒是非,对于庸众将不得拯救而感到一种复仇的快乐: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从留日时期到五四时期,鲁迅不但对象征主义发生过浓厚的兴趣,而且对存在主义的先驱克尔凯戈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学说或作品认真研读过,还翻译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这是《野草》具有存在主义意蕴与象征主义技巧的知识背景。《复仇(其二)》虽然改写的是基督教经典《新约》中的故事,然而,“大欢喜和大悲悯”令人想到鲁迅所读佛经中的词汇,这种词汇在《失掉的好地狱》中就更多。《野草》对人生的深刻凝视,对天堂之极乐与地狱之悲苦的感受,也能发现佛学的影响。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野草》成功的关键,因为受基督教与佛学影响的人很多。鲁迅是真正的艺术天才,他将最深刻的思想感受以最凝练优美、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表现出来,才是《野草》让人百读不厌的原因。《野草》的构思是奇特的,徘徊在明暗之间的“影”、被冻成冰的“死火”,死后尚存的感知,都表明了《野草》是天才之杰作。《野草》很多篇章都以语言的重复来造成诗意的旋律美,很多地方是白话与文言并用,《墓碣文》一开始就是半文半白的文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而墓碣阴面的文字则纯是文言的,通过这种独特的形式把自己那种荒芜的、绝望的、阴暗的存在状态揭示得淋漓尽致。《颓败线的颤动》描写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老女人,她为了养活子女而卖**,然而子女长成之后却又对她施加侮辱,她走入荒野中的那段最经典的文句也是白话之中夹带文言: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这一段文字的造诣之高令人叫绝。可以说,《野草》是自新诗诞生到现在最伟大的一部诗集!
原典阅读
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172—1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原典点评
“幻灯片事件”对鲁迅的刺痛确实很大,鲁迅在很多小说与杂文中都极力鞭打麻木的看客,但是,真正把对“看客”的复仇写得具有本体意味的还是散文诗《复仇》。鲁迅设定两个人,**全身,捏着利刃,在广漠的旷野上将要拥抱或将要杀戮。于是,《藤野先生》中幻灯片上观看中国人给俄国人做侦探而被日本人抓起来的看客,《药》中夏瑜在刑场上被杀时的看客,《阿Q正传》中阿Q被绑缚刑场时的看客,《示众》中围观“罪犯”的看客,都纷纷赶到了,并且伸长颈子要鉴赏这拥抱或杀戮。然而,他们非常极端的不拥抱也不杀戮的站到身体干枯,来报复看客。本篇文字造诣之高令人叹为观止,表面上看起来,本篇的描写很冷静,仿佛是医生在手持解剖刀肢解人,然而这是被压抑的感情的流露,是真正的愤世嫉俗之作。
原典阅读
淡淡的血痕中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