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鲁迅的诗歌与杂文
鲁迅是伟大的诗人。其诗可分为四种文体:旧诗、新诗、散文诗、打油与歌谣风诗。他的旧诗根底深厚,吸取古代各家诗歌的优点用以表现现代生活。新诗有《梦》《爱之神》等篇,是文学革命初期敲边鼓凑热闹而作的。散文诗《野草》在中国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艺术杰作。打油与歌谣风的诗,既包括《替豆萁伸冤》《吊卢骚》《教授杂咏四首》《吊大学生》《学生和玉佛》等旧诗,也包括《我的失恋》《好东西歌》《公民科歌》《“言词争执”歌》等新诗,还包括介于新诗与旧诗之间的《赠邬其山》《南京民谣》等。《我的失恋》从文体上看放在《野草》中很不合适,而《集外集拾遗补编》中的《自言自语》,《热风》中的《为“俄国歌剧团”》,《华盖集》中的《战士和苍蝇》《夏三虫》,一直到《准风月谈》中的《夜颂》等都是散文的写法、诗的境界与哲学深度的合一,可以作为“野草拾遗”。虽然鲁迅的新诗以其象征性和隐喻的运用同胡适明白如话的诗风有很大差异,打油与歌谣风的诗发扬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特点,但是在鲁迅诗歌中艺术成就最高的是旧诗与散文诗。
一、旧诗:根底深厚,影响深远
舍弃鲁迅的新诗谈旧诗,主要是着眼于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当然,任何形式都不仅仅是形式,鲁迅的旧诗显然与小说、《野草》有所不同,中国传统文学的离别思乡、亲朋赠答等主题在鲁迅旧诗中占了相当比重。在艺术形式上鲁迅也遵循古典范式,与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倡导的“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恰好相反,《秋夜有感》等诗由于用典太多导致晦涩难懂,至今对该诗的诠释仍是见仁见智;《题三义塔》明明写的是“一·二八”抗战中日本的飞机大炮对上海的轰炸,鲁迅却以古典诗歌的“奔霆飞熛”代替飞机大炮,避免出现俗字俗语。很多现代文学史不讨论旧诗,没有看到经过鲁迅的改造旧诗可以表现现代生活,而且忽略了旧诗的巨大影响。鲁迅的旧诗经常被引用,“我以我血荐轩辕”“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华”“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等很多诗句都已化作现代语言的一部分,“横眉冷对”则因鲁迅的诗句而成为成语。而古代的大诗人能被千古传诵的名句,每人也就那么几句。其实,文学史的发展是动态结构的流变,新旧之间有时是对立的运行,有时则表现为共存,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文学史描述的平面性与单向度。
从1900年3月的《别诸弟三首》(这是流传下来的鲁迅最早的诗歌)到1935年12月的《亥年残秋偶作》,旧诗是鲁迅所有文体中写作时间持续最长的文体。很多文体鲁迅写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新诗的写作持续了一年,旧诗的写作则持续了35年多。从1903年的《自题小像》到《哀范君三章》,鲁迅中断了近10年的旧诗创作;从1912年《哀范君三章》到《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除了杂文中的打油诗外,鲁迅中断了近20年的旧诗创作。问题是搁笔之后的两次提笔都耐人寻味,一次是好朋友莫名其妙地冤死,鲁迅愤怒到几天不能释怀,一口气写了三首哀悼范爱农的旧诗;一次则是五位左翼作家惨遭屠戮,其中的柔石又是鲁迅的忘年好友,他更是愤怒至极,提笔写下《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人们常说愤怒出诗人,鲁迅在愤怒与悲哀至极时才想起运用旧诗表明了一点,就是旧诗绝非鲁迅悠闲之时嘲风雪弄花草的“帮闲文体”,而是他情感郁结不得不用的文体,由此也可以看到旧诗这一文体的现代价值。
诗言志。鲁迅最早的一首言志诗是1901年初作的《莲蓬人》。写作“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周敦颐是鲁迅的远祖,《爱莲说》影响深远,后世很多文人都借莲花言志咏怀,吴伟业就写过一首《莲蓬人》,王甥稙也写过一首《莲蓬人敬次母氏韵》,鲁迅《莲蓬人》的境界显然高于前者: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瀼瀼。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自嘲》也是言志诗,不过与《自题小像》《莲蓬人》相比,这首典型地表现了鲁迅个性与险恶语境的诗称为述怀诗更恰当: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鲁迅在写作旧诗时,除了《哀范君三章》与《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等少数例外,并没有想到要将它们发表,因而这种写作完全是出于审美爱好。鲁迅在上海杂文写得很多,其中剖析国民的文化心理与文化批评的具有永久性,但还有很多《伪自由书》那样抨击时政的杂文,用鲁迅自己的话说,这样的作品是没有多少永久性的。因为攻击时弊的杂文须同时弊一同死亡,文章不死亡,证明时弊还存在,这实际上是令人悲哀的。但是,诗是比较有永久性的。鲁迅曾说在情感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死。鲁迅晚年大量写作旧诗,表现了他对审美的一种深深的执着。有趣的是,当鲁迅仅仅是出于审美爱好毫无功利之心写作时,他选择的是旧诗这种传统的审美形式。在短短的五年间,就写作了近四十首旧诗。杂文的写作对鲁迅来说是一种事业,旨在消除当时中国之弊病,受强烈的目的性的限制,必然会牺牲一些审美的东西,而这种牺牲在旧诗的写作中得到了平衡。
鲁迅最后一首旧诗是《亥年残秋偶作》,是写给好友许寿裳的。许寿裳在《〈鲁迅旧体诗集〉跋》里说:“此诗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斗益坚,于悲凉孤寂中,寓熹微之希望焉。”然而对本诗的解释大都脱离鲁迅知心好友的概括,从社会写实的角度,说本诗是写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就像肃杀的秋天一样,而所谓春温也是对现实的粉饰,接着就是描写日寇入侵国民党政府大批官员纷纷南撤的“走千官”,而人民却生活在无衣无食的水深火热之中,所有的空想换来的都是牙齿在寒风中打颤……细读本诗,社会写实说很多地方不好解释:如果说本诗写国民党的肃杀统治,那么为什么首句用了“曾”字,是不是意味着现在变好了?将“老归大泽菰蒲尽”解释成人民在水深火热中饥寒交迫,为什么只有老人没有吃的?“沉百感”的人又是谁?许寿裳解释本诗的所有词汇都落在作者的主体上,是鲁迅在“哀民生之憔悴”,状的是鲁迅“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斗益坚”的人也是鲁迅,“熹微之希望”的还是鲁迅。因此要将本诗解释得当,首先就应该以“主体表现说”颠覆“社会写实说”,因为这首诗是本来就是一首杰出的抒怀诗: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如果把“惊秋肃”与“遣春温”相对来理解,就可见这里的“惊”不是惊异、惊诧,而是作者在“五四”以恶魔的雄声惊醒国民之意。鲁迅在《坟·写在〈坟〉后面》说:“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与许广平的结合带来的温馨及其摆脱虚无而看到中国光明的一面、中国文化的积极一面,才是“敢遣春温上笔端”的根源。然而,国民党政府的压迫使其随时有生命危险,周围还有一群给他造谣生事的小人,自己阵营里也不时射出暗箭,使他不得不“横站”,这时又怎会不生出“尘海苍茫沉百感”的感慨来呢?自己一生为中华振兴而奔忙,但眼下的中国并未得以振兴,面对日寇步步紧逼,统治者不但没有带领人民奋起反抗,反而在萧瑟秋风中出现“走千官”的丑剧,怎么不更令作者伤悲以致齿冷心寒?从《无题》的“无处觅菰蒲”,到“老归大泽菰蒲尽”,《野草》的虚无感又一次涌上心头。在黑暗无边的夜里,于寂静中听到荒鸡鸣叫,起来遥望无边无垠的苍穹,看见交错横斜的星斗正在暗夜中闪烁……就像莫扎特作完《安魂曲》、柴可夫斯基作完《悲怆交响曲》很快逝去一样,鲁迅写完《亥年残秋偶作》的10个月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这首诗的首联成为他一生业绩恰如其分的盖棺论定!
最后以《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与《亥年残秋偶作》为例,看看传统诗歌是怎样滋养了鲁迅诗歌的灵思。“惯于长夜过春时”有半句出自张掞《立夏日晚过丁卿草堂》“又逢旅次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有半句出自张耒《送杨补之赴鄂州支使》“二十年来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上半句出自刘克庄《寓言》“梦里依稀若在傍”(梦里依稀在宋代及其后的诗词中大量出现),下半句出自强至《送彭景行寺丞侍养得请归荆南别业》“上年慈母怀乡泪”。“吟罢低眉无写处”有半句出自康与之《玉楼春令》“手把新愁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与杨万里《初秋戏作山居杂兴俳体十二解》“月光如水不沾衣”只差两个字,张羽《送越上人住蒋山》也有“雪花和露湿缁衣”之句。“敢遣春温上笔端”有半句出自陈起《梅谷毛应麟画梅》“故喜春风上笔端”,项安世《睡起》“勾得东风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有半句出自王镃《村中夜归》“云气苍茫沉远树”,“起看星斗正阑干”有半句出自戴复古《杜子野主簿约客赋一诗为赠与仆一联云生就石》“起看星斗夜推枕”。
从艺术渊源的角度,有很多关于鲁迅旧诗的定论都要推翻:鲁迅固然受屈原与唐诗的影响很大,但对他影响最大的却是宋诗,尤其是陆游的诗歌。即以本章所引鲁迅旧诗而言,《哀范君三章》的“风雨飘摇日”多半句出自陆游《久雨》“风雨连旬日”,《莲蓬人》的“风定犹闻碧玉香”有半句出自陆游《双清堂夜赋》“风定荷更香”及《北窗》“纹簟开瓜碧玉香”;《湘灵歌》的“昔闻湘水碧如染”有半句出自陆游《晚晴》“天宇碧如染”,“芳荃零落无余春”有半句出自陆游《杏花》“坐觉天地无余春”,“太平成象盈秋门”有半句出自陆游《春晚村居》“太平有象无人识”及《书村落间事》“太平无象今有象”。《亥年残秋偶作》的“竦听荒鸡偏阒寂”有半句出自陆游《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独听荒鸡泪满衣”。原典中《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敢有歌吟动地哀”与陆游《合江夜宴归马上作》的“马上长歌寄此哀”也有渊源关系。
原典阅读
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44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原典点评
本诗从1938年收入《集外集拾遗》,在70多年里一直是以《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传世的,然而2005年版《鲁迅全集》却根据诗后的跋署改成了《戌年初夏偶作》。对诗题的这种改动没有道理[16],故本书不使用新版《鲁迅全集》。在古诗中,题是题,跋是跋,以跋代题,偶一为之当无不可,但新版《鲁迅全集》以跋代题改动多首鲁迅诗歌题目,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尤其是《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以“无声的中国”始,以“于无声处听惊雷”终,用《无题》做题目更是妙甚,“无题”在这里是“大音希声”。
本诗是鲁迅旧诗的代表作之一,大气而有风骨,浩瀚而具无穷神韵,而这又与鲁迅一以贯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忧国忧民之心水乳交融在一起。“仁者,天心也”,如果说鲁迅对国家和人民的无穷忧患是宇宙的大心,那么这颗大心在本诗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万家”是古诗常用词,但在古诗中往往是写“万家”的美好祥和,如陆游《立春后十二日命驾至郊外戏书触目》“万家弦管送流年”,刘宰《戏傅老》“万家花柳斗青红”。本诗首句反其意而用之,借用阮籍的《咏怀》“贤者处蒿莱”,描写天下蓬头垢面的苍生到丛林灌木中四处躲藏,在这种白色恐怖中哪里还有悲天悯人的歌声?当年“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的历史,又一次在中华大地上重演。具有宇宙大心的抒情主人公,在苍茫的大地上,在寂然无声的语境中,他在思虑与忧患什么呢?他看到被挤压的地火在奔突运行,只差一个火山口,而这个火山口就将是作者听到的惊雷。
二、散文诗《野草》:现代汉语表现力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