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笼罩在一场深秋的暴雨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朱雀大街上新立的蒸汽路灯。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帝国科学院新落成的五层主楼——启明阁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阁内辉煌的灯火,也模糊了阁外帝国飞速膨胀的轮廓。阁内顶层,一间风格截然不同的巨大厅堂里,气氛却比窗外的雷暴更加压抑。这里没有科学院其他楼层常见的、堆满奇巧机械和沸腾液体的实验室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秩序感。深色的橡木长桌呈马蹄形排开,光可鉴人,围出一片开阔的中心区域。桌后高背座椅上,端坐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多神情肃穆,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审慎的敌意。长桌对面,孤零零摆放着几张相对朴素的椅子。马蹄形的开口上方,悬挂着一枚巨大的徽记——代表秩序的天平与代表探索的放大镜交叉叠放,共同托起一颗象征帝国的星辰。这便是新成立的“帝国科技伦理委员会”首次举行正式听证的场所。马蹄形长桌的首席位置,坐着委员会主席庞统。他那张着名的、带着几分不羁的面上,此刻却罕见地布满疲惫与紧绷。宽大的袍袖下,他紧握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微微侧身,对身旁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低声道:“文和公,司农寺代表未至?”贾诩,这位昔日的毒士,如今帝国最高情报与道德监察机构的象征性首脑,仿佛被岁月抽干了所有情绪,只是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平视前方那几张空椅。他代表着帝国对未知风险最冰冷的警惕。庞统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全场。左侧坐着太学院祭酒、几位德高望重的经学博士,他们是礼教与传统的顽固堡垒,对一切可能动摇“纲常物理”根基的新事物都投以本能的怀疑。右侧则是户部、工部的几位实权侍郎,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新技术潜藏巨大利益的精光,却也夹杂着对失控后果的忧虑。还有几位身份特殊、代表着皇家意志与宗室意见的观察员,眼神淡漠,如同高居云端的雕像。空气沉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窗外隆隆的雷声和雨鞭抽打玻璃的噪音,不断地叩击着每个人的神经。马蹄形对面那几张椅子上,坐着今日讨论的核心——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的副院长,张机张仲景,以及他的两位助手。张机面色平静如水,但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指节同样捏得发白。他身旁年轻的助手,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在他们脚边,放置着几个用厚布严密包裹、形状奇特的木箱。“时辰已到,司农寺代表或因公务缠身未能列席。”庞统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突兀。“诸位同仁,今日召集帝国科技伦理委员会首次听证,所议事项,关乎帝国福祉,关乎万民安康,亦关乎天道人伦之界限。”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张机,“张院长,请开始吧。”张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年过六旬,身形依然挺拔,声音沉稳,带着医者特有的温润与力量:“诸位上官,诸位同仁。今日张某所呈,非金石之利,非土木之功,乃医学分院长达数载,孜孜以求,偶然所得之…一线生机。”他示意助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助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浸泡过药液的棉布,露出里面数十个造型极其简单的透明琉璃小瓶。瓶身光洁,隐约可见瓶底沉淀着少量奇特的、带着淡青色泽的细腻粉末,如同某种神秘植物磨成的尘屑。“此物,我辈称之为‘青霉素’。”张机拿起其中一支小瓶,举至面前。琉璃在灯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那点青色粉末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其源起,非仙丹妙药,非天材地宝,不过来自腐烂果物之上,寻常可见之霉斑。”“什么?霉斑?!”左侧首席,太学院首席祭酒陆绩猛地一拍扶手,花白胡子气得几乎翘起,声音因震惊和难以遏制的厌恶而拔高:“荒谬!简直荒谬绝伦!以腐物秽气为药?此乃何等的渎神悖道!医者父母心,尔等竟敢以此污秽之物,图谋用于黎民百姓之身?岂非视人命如草芥!”他那张古板的面孔因激动而涨红,手指颤抖地指向张机和他手中的琉璃瓶,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世间最邪恶的毒物。一股低低的、带着明确鄙夷的议论声瞬间在传统派阵营中蔓延开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张机脸色丝毫未变,迎着陆绩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沉稳答道:“陆公息怒。医道本无常形,万物皆可为用。毒草蛇虫,其性至烈,对症施治,亦可救命。此物虽生于腐物,然经我等同仁反复提纯、试验,确认其确有非凡之力。非是亵渎,实乃造化之奇,馈赠之缘。”“试验?”陆绩冷笑连连,充满不信任,“何种试验?莫非是拿些猫狗鼠兔?或是……”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张机身后那两个年轻的助手,其意不言自明。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陆公慎言!”张机眉头终于锁紧,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厉色,医者的仁心不容如此污蔑,“试验对象,皆是自告奋勇、身染金创脓毒、高热不退、已然药石无灵、万般无奈之病患!更有自军营伤兵营中,因刀剑创伤溃烂、高热濒死之将士!若非此物,彼等早已命丧黄泉!”他转向庞统和全场:“伦理委员会成立之宗旨,亦在监督此类人体试验之规范。所有参与试验者,皆签具知情同契,言明风险与渺茫之希望,皆出于自愿。张某在此,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强迫、欺瞒之事!所有试验记录、病患反应、用药剂量、救治前后之情形,皆在此册,可供诸位大人详查!”说着,他从助手捧上的另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本厚达数寸、装订严谨的册簿,双手奉上。纸页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墨迹有新有旧,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希望。庞统微微颔首,示意侍立在旁的委员会书记官上前接过。册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张机的声音因回忆那些挣扎于生死线的生命而变得沉重而恳切:“请诸位看此一例。北军第五营什长王勇,左腿战伤深及胫骨,迁延月余,伤口腐臭流脓,筋肉尽黑,高烧昏迷,军医束手,言不超过三日之命。试用此药粉末,先以微量置于创口,观察无剧变。第二日,清创后以盐水稀释药粉洗涤创腔,并以极微量药粉敷于边缘尚存之好肉。第三日,高热竟退!第四日,浓汁转清,恶臭大减!第五日,创口边缘新肉始生!如今,王勇已能拄杖行走于营中!”他目光灼灼,扫过全场,每一个案例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沉寂的空气上:“再看南市草民李陈氏,产后血崩,高热不退,遍请长安名医,皆云‘产褥热’无救,已备后事。其夫不忍,携其至医学分院。试以此药粉末微量混入汤剂灌服,辅以物理退热之法。一日后,体温略降;二日后,神智稍清;五日后,竟可饮粥!月余后,竟能下床行走!此等妇人,家中尚有嗷嗷待哺之婴孩!”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一张张曾经被死亡阴影笼罩、却又奇迹般被拉回人间的面孔,伴随着张机清晰而坚定的叙述,开始冲击着在场者的心灵。那份厚重的记录簿,此刻在书记官手中仿佛有了温度。连最顽固的陆绩,眼中的怒火也稍稍消退了些许,代之以一丝惊疑不定。“古之《神农本草经》,亦载‘用毒以攻毒’之理。”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冷静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张机陈述后的短暂静默。说话的是坐在庞统右侧下方的一位中年官员,他是工部专门负责督造琉璃器、精研格物的新晋侍郎,沈括。他虽然不在传统医学阵营,但对新事物的逻辑和实证精神有着天然的好感。“张院长所举之例,皆乃实证,有案可稽。金创脓毒、妇人产后热病,自古便是阎罗催命符,十难救一。若此‘青霉素’真如张院长所言,有此神效,活人无数,此乃苍生之福,帝国之幸!岂能因它源自‘腐物’,便一棒打死?岂不闻药石之理,本不在其出身贵贱,而在其效用之有无!”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解剖刀般切开陆绩等人纯粹基于“洁净污秽”观念的伦理壁垒。陆绩被沈括这近乎“离经叛道”的实用主义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他身旁另一位经学博士立刻声援:“沈侍郎此言差矣!药石关乎人命,岂能不慎之又慎?非仅‘出身’也!此物生于腐霉,其性必偏戾阴邪!用之人体,纵使一时见效,焉知不会深伏奇毒,暗损元气?今日救一人,他日祸乱一国!此等‘以邪引邪’之法,岂是正途?圣人云,‘君子不器’,动辄以奇技淫巧,终非治国安民大道!当以固本培元、调和阴阳之正法为要!”他将医学伦理直接拔高到了治国安邦、乃至圣人之道的层面,强调固守“正道”的重要性,对新技术的风险进行了无限放大。“固本培元?调和阴阳?”沈括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他本就是格物致知的代表,最烦这种空谈,“王什长、李陈氏彼时,元气将绝,阴阳离决,固本培元之药灌下去如同泥牛入海!若无此‘奇技淫巧’,此刻早已是两具枯骨!正法救不了的人命,新法救得了,这便是‘大道’!至于毒性?”他锐利的目光转向张机,“张院长,此物毒性几何?可有把握?”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张机身上。张机坦然地点头承认:“此乃核心症结所在。沈侍郎所言甚是,此物效用奇佳,然其毒性,亦如影随形,难以完全剥离。”他拿起另一支稍小的琉璃瓶,里面是浑浊的黄色液体,里面悬浮着细小的颗粒。“此乃提纯青霉素之溶液。经反复试验,其对多数人而言,少量外用或微量内服,效用显着而毒性尚可耐受。然…”他语气转为凝重,“约有百中一二之人,一经接触此药,无论口服、外用,甚至吸入其气,立时便会全身红肿、呼吸困难,严重者数息之间便可毙命!此等反应剧烈无比,无迹可循,无法预测!似与体质根基有关,然我等……至今未能参透其中玄机。”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百中一二?!”一个户部侍郎失声低呼,脸色骤变,“长安城有百万之众!若此药推广,岂不是要有万人为此枉死?这…这如何使得!”他的算盘立刻拨响,巨大的潜在伤亡数字带来的政治和社会成本,让他不寒而栗。他代表的是帝国庞大人口基数下的风险恐惧。“更有甚者,”张机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此物对某些病邪(细菌)效力显着,然对另一些,则毫无作用。更令人忧惧者,我等已在试验中发现,若此药滥用,或是剂量不足、疗程不全,那些原本畏惧此药的病邪,竟能自行生出抵御之能!待其再次卷土重来,毒性更烈,此药便告无效!此即为——‘耐药’!”他抛出了这个全新的、足以颠覆传统医学认知的概念。“耐药?病邪能自行抵御药力?”这一次,连沈括也露出了深深的震惊和凝重之色。这完全超出了他对自然规律的理解范畴。这不是简单的毒性问题,而是药物本身可能催生出更强大、更难缠的敌人!“荒谬!诡异!”陆绩抓住机会,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无法理解的恐惧,“此物非但本身即带剧毒,杀人于无形,更能点化邪祟,使其益发凶顽!此非救世之药,实乃乱世之妖!张仲景!尔等钻研此等诡谲凶物,究竟是救人,还是助那病魔为虐?若使其扩散,病邪肆虐,天下无药可治,届时生灵涂炭,尔等百死莫赎其罪!”他的恐惧上升到了对未知生态灾难的恐慌,将青霉素描绘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陆公此言,太过!”沈括强压住心中的震撼,反驳道,“病邪演化,本是天道。古之瘟疫,一次烈过一次,岂非病邪自身之变?此物能救人无数,已是明证!不能因其有瑕,便全盘否定!关键在于如何使用!需定下严规,非危急重症、他药无效者,不得擅用!更需穷究其理,明其毒性根源与耐药之由,方可趋利避害!”他提出了有限使用和加强研究的折中方案。庞统耳边的嗡嗡声更响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用力按在冰冷的桌面上,试图压下胃部的不适和脑海中的眩晕。他看向一直沉默如石的贾诩:“文和公,司农寺负责监察帝国粮仓、农事,亦关乎万民疫病防范。此物‘耐药’之能,是否会如陆公所言,扰乱天地生克,酿成无法收拾之疫祸?其毒性莫测,又是否会对水土、谷物、乃至六畜造成不可逆之污损?司农寺对此,可有见地?”他的问题尖锐而实际,直指司农寺缺席的核心——他们对生态影响的评估。这是委员会成立最重要的基石之一:不仅要评估对人的风险,更要评估对整个帝国赖以生存的生态基础的风险!贾诩的眼皮终于抬了抬,那双阅尽沧桑、洞悉无数阴谋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张机脚下那些装着琉璃瓶的木箱,又掠过陆绩愤怒苍老的脸,最终落在庞统那强忍不适却异常锐利的眼神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庞主席所虑,司农寺岂敢轻忽?此物生于腐坏,其性诡谲,既能杀灭人畜体内之邪祟,焉知其散逸于天地水土之间,不会杀灭万物生长之根基?此等以奇力强行扭转自然生灭之道之物,其后果…”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司农寺…正在详查。不日,必有…结论。”那个冰冷的停顿,如同审判前的延迟宣判。他未置可否,但“详查”二字,本身就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惕与怀疑。没有司农寺的背书,任何关于大规模应用的决定,都将如同行走在无底的流沙之上。“不日?”庞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胃部的翻搅更甚,“此物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关乎万千产妇性命!多耽搁一日,便不知有多少本可挽救的生命在哀嚎中消逝!又有多少病邪在无约束地滋长蔓延!伦理之辨,风险之思,绝不可成为阻碍救人之壁垒!然司农寺所虑,亦绝非空穴来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长袍的下摆甚至带翻了桌上的一支毛笔。他无视了毛笔滚落的轻微声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将张机眼中的急切、陆绩脸上的顽固、沈括的焦灼、贾诩的深寒尽收眼底。“此‘青霉素’,乃造化偶然所赐,亦是帝国医者呕心沥血所得。其效神异,其险莫测!吾辈今日所决,非止此物之存废,更关乎帝国将来如何驾驭此类足以改天换地之伟力!”庞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雷声雨势,“委员会决议如下!”厅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庞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腹间的不适,字字铿锵:“其一,即刻起,将‘青霉素’列为‘帝国一级受控奇药’,其配方、制取工艺、关键菌株样本,由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严格封存保管,非经伦理委员会及司农司双重核准,任何机构、个人不得私自制取、拥有!”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其二,其应用范围,仅限于濒死危症,且须由三级以上医官亲自申请,经至少两位委员会指定药理专家评估核准后,方可使用!所有用药过程、病患反应,无论成功与否,皆须详实记录,即时上报委员会及司农司备案!”“其三,责成医学分院,集帝国最优医药格物之才,成立专项推究院。其首要之务,便是穷尽一切手段,解明此药之‘过敏’之源,探清‘耐药’之机!同时,严密监测此药在救治过程中对水土环境、六畜生机之潜在影响,定期呈报!”“其四,工部、户部协同,立即研究建立此药隔离制取工坊之方案,选址须远离水源、农田、居民稠密区!方案未定,工坊未成之前,制取规模,严加限制!”他吐字清晰,四条决议如同四道铁闸,瞬间将“青霉素”这匹刚刚显露出神异脚力的烈马,牢牢地禁锢了起来。每一道闸门,都对应着方才激烈争论中提出的核心恐惧:失控扩散(受控封存)、滥用风险(严格审批)、未知毒性耐药性(专项研究)、生态污染(隔离制取)。“此乃暂行之规!后续细则,依据推究进展及司农司结论,另行增补!”庞统斩钉截铁地做了结束语,额角的汗水终于滑落下来,滴在深色的橡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暗的圆点。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勉强站稳。马蹄形长桌两侧,反应各异。陆绩等人虽对“奇药”被保留下来仍有不满,但看到如此严苛的限制,紧绷的脸色总算缓和了几分。沈括和工部、户部的代表则微微皱眉,认为限制过严,但面对司农司的沉默和贾诩带来的无形压力,也知此刻无法强求更多。贾诩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似乎对决议内容既无赞同也无反对,只有深不见底的评估。张机躬身领命,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前路维艰的沉重:“院长领命!必当恪守规章,谨慎推究,不负帝国重托!”他身后的年轻助手连忙弯腰去整理脚边的木箱。听证结束的沉闷气氛开始在大厅里弥漫。人们低声交谈着,或摇头,或沉思,陆续起身。张机带着助手,抱着那些装有琉璃瓶的木箱,在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疲惫,却又异常坚定。就在张机一行人步出启明阁那扇沉重雕花大门的瞬间,一个身影悄然从侧廊的阴影中现身,快步跟了上去。来人披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步履轻捷无声,仿佛一道凝结的阴影。张机似有所感,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旁抱着最重要那箱菌株样本的助手低声吩咐了一句。助手点点头,抱着箱子,与另一名助手一起,朝着医学分院主楼的方向匆匆而去。张机则独自转向了一条通往分院深处、更为僻静的辅助研究区的回廊。斗篷人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两道身影在空旷而略显幽暗的回廊中穿行,唯有脚步的回声在光滑的石壁上轻轻叩响。不知拐过了几个弯,张机推开一扇厚重的、挂着“病理标本库”铜牌的橡木门,闪身而入。斗篷人也无声地跟了进去,反手轻轻掩上了门扉。门内是一个高大的、充满奇异气味的房间。光线被高高的、拱形的彩绘玻璃窗过滤成幽暗朦胧的斑驳色块,勉强照亮了四周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琉璃罐,里面浸泡着各种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和器官标本,在昏昧的光线下呈现出奇诡的形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福尔马林、草药和某种腐朽气息的复杂味道,冰冷,滞涩,令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张机走到房间中央一张空置的石台前,似乎只是在这里等待。斗篷人缓步上前,抬起手,轻轻掀开了兜帽。兜帽滑落,露出蔡琰那张清丽而沉静的脸庞。她的眼神深邃,如同蕴藏着千年智慧的古井,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思。窗棂透下的幽蓝光影在她鬓角跳跃,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息。“仲景先生,辛苦了。”蔡琰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宁静感,在这充满死亡标本气息的房间里,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张机苦笑一下,那笑容里满是疲惫的刻痕:“若只辛苦倒也罢了。今日厅堂之上,刀光剑影,字字诛心。若非庞士元力排众议……”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这一日的交锋,消耗的心力远超他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手术。“司农寺的态度,”蔡琰单刀直入,语气平缓却直指要害,“比预想的还要……谨慎。”她用了“谨慎”这个温和的词,但张机和蔡琰都明白,贾诩和司农寺代表的,是帝国权力核心对任何不可控力量的冰冷封锁。“何止谨慎!”张机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愤懑,“简直是视为洪水猛兽!那贾文和,眼神比这库房里的寒冰还要冷!他关心的哪是万民疾苦?他关心的是此物会不会动摇帝国的粮仓,会不会污染他司农寺控制的土地!人命……在那些冰冷的算计里,又算得什么?”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压抑了一整日的情绪,在这位志同道合、同样来自未来的“星火”同伴面前,终于泄露出一丝。,!蔡琰静静地站着,没有立刻安慰,只是等张机的情绪稍稍平复。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清醒,也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沉重:“仲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文明的火种还太过脆弱。青霉素……它太超前了。它的出现,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点燃一支火把,固然能驱散眼前的恶鬼,但光芒所及,也会照亮墙壁上从未见过的、更为狰狞扭曲的阴影——过敏致死、耐药性、生态圈的未知扰动……这些阴影,会吓坏那些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他们…包括贾诩,包括陆绩,甚至包括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宁可忍受已知的、持续的伤痛和死亡,也不愿面对完全未知的、可能颠覆一切的恐惧。这是……人性对未知的天然防御。”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石台旁木架上,一个浸泡在浑浊液体中、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巨大肝脏标本:“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份标本,都代表着一个我们曾试图理解、却最终失败的生命谜题。青霉素是新的希望,但希望……往往伴随着更大的风险和责任。伦理委员会的存在,就是为了在这希望与恐惧的悬崖之间,架起一道脆弱的护栏。”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穿透力。张机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寒混杂着刺鼻药水的气味涌入肺腑,让他冷静了几分。他脸上的激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倦:“我明白你的意思,文姬……不,苏清。只是……每每看到那些本可挽回的生命因无药而逝,而我手中握着一线生机却因这层层枷锁而投鼠忌器……这心,便如同刀绞。”他念出了蔡琰体内的现代名字,语气中充满了同道中人的无奈与痛苦。“枷锁,亦是保护。”蔡琰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保护我们不在狂喜中滑向深渊。庞士元今日的决议,已是极限。他承受的压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你看他离开时的脸色……”她回想起庞统最后强撑的身影和额角的冷汗。“是啊……”张机沉重地点头,随即看向蔡琰,眼神带着探寻,“那……你的意思?‘星火’那边,如何看待此事?”蔡琰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了一下,如同星辰在云层后隐现。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种子’,必须保存。‘推究院’是一道明面上的幌子,也是必要的屏障。但在真正的突破到来之前,尤其是彻底解决‘过敏要命’这道死结之前,大规模的推广,绝不能行!那不仅会害死无数本该得救的人,更会彻底扼杀这线生机!今日决议的核心——有限的、严格受控的紧急使用路径,就是我们目前唯一能选择的、最不坏的路。”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代表的不仅是蔡琰的智慧,更是苏清这位历史学者对未来文明进程的深刻忧思——操之过急的善举,可能引发远超想象的灾难性反噬。张机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和不甘都吐出来。他眼中激烈的光芒渐渐沉淀下去,变回医者的坚韧:“我懂了。有限……受控……推究……保存种子。好,我会依此行事。希望……能快些解开那该死的过敏之谜吧!”最后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渴望。“会的。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份失败,都是通往成功的阶梯。”蔡琰的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标本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她轻轻拢了拢斗篷,重新戴上兜帽,动作优雅而利落。“我先走了,仲景,保重。切记,行事务必……滴水不漏。”她最后四个字,说得异常清晰,如同冰珠滴落寒潭。蔡琰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标本库的门外。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张机独自站在巨大的石台前,周围是无数浸泡在冰冷液体中的生命残片。昏暗的蓝光勾勒着他孤独而沉重的背影。他伸出手,缓缓抚摸着自己斑白的鬓角,那触感粗糙而真实。沉默良久,他终于动了。没有走向门外,反而转向房间最深处、光线最为幽暗的一个角落。那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青石凿成的储物柜,柜门厚重,上面挂着一把造型古朴、异常复杂的黄铜大锁。张机从怀中掏出一枚形状奇特的钥匙,并非是金属,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骨质,上面密布着细小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孔洞。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转动着,仿佛在开启的不是一扇柜门,而是一道通向未知深渊的禁忌之门。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标本库本身的死寂所吞没的机括弹响。张机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奇异生命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柜子里没有标本罐,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整块温润青玉雕琢而成的多层玉匣。玉匣表面打磨得光洁如镜,隐隐透出内里朦胧的色泽。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这双手曾无数次在血肉模糊的创口上精准地操控刀剪,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谨慎——轻轻打开玉匣的第一层。里面是几片薄薄的琉璃载片,上面覆盖着特制的、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之下,几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青绿色霉斑,正静静地蛰伏着。它们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似乎一口气就能将其吹散。然而,张机的眼神却凝重如同面对沉睡的远古巨兽。他取出一片载片,移到旁边一个固定在青石柜壁上、结构异常精巧的琉璃放大镜筒下。他弯下腰,凑近目镜。视野瞬间被拉进一个微观的奇异世界。那些微小的霉斑在放大的视野下呈现出复杂的丝状结构,如同某种微型的、枯萎的丛林。一些更为微小的、圆球状或杆状的、仿佛有生命般的物体,正依附在其间,缓慢地活动着。这就是那让无数濒死者重获生机、也让有些人瞬间毙命、更可能在未来引发未知灾变的——根源。张机屏住呼吸,长久地凝视着镜筒下那片微缩的、生与死激烈交锋的战场。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如同远古的先民第一次仰望浩瀚的星空。这微观世界的神秘与力量,远比星空的浩瀚更让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和责任的沉重。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细微却异常刺耳的震动声,如同蚊蚋的嗡鸣,打破了标本库内死一般的寂静!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的怀中!张机悚然一惊,猛地直起身!他迅速而警惕地扫视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方向,确认没有任何异动。然后,他才飞快地从贴身的衣袋里,颤抖着摸索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块扁平、冰冷、约莫巴掌大小的黑色物件。非金非玉,非石非木。表面光滑如镜,却无法倒映出任何景象,只有一片深沉的、吞噬光线的黑。此刻,这块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物件正中,一点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幽蓝色光芒正极其快速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那细微却穿透耳膜的蜂鸣震动!这是……电子表!苏清(蔡琰)那块永远定格在穿越时刻的电子表!此刻,在帝国科学院深处,在这充满了生命死亡标本和禁忌微生物菌株的房间里,它竟然……诡异地……重新开始了震动!那微弱的、冰冷的蓝光,如同某个沉睡了漫长纪元的幽灵,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缓缓睁开了它冰冷的眼睛!张机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他死死地盯着掌心那不断闪烁幽蓝光芒的冰冷造物,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炸裂开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后汉异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