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牂牁郡,夜郎故地。莽莽群山如同远古巨兽沉睡的脊背,在秋日苍白的骄阳下蒸腾着青灰色的雾气。山势陡峭而连绵,深谷幽壑间流淌着湍急的碧水,原始丛林遮蔽天日,只在山间低洼处,依着溪流的走向,才勉强撕开几片不规则的土地。这里居住着众多被汉人统称为“西南夷”的部族——濮人、僰人、邛人……他们散落于山间坝子(小盆地),聚族而居,遵循着与中原迥异、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法则。刀耕火种,祭拜山神与祖先,依靠头人与长老的威望维系着脆弱的秩序。汉帝国昔日的羁縻统治,如同浮油泼在深潭之上,从未真正融入这莽林的肌理。直到寰宇帝国的钢铁触角,不可阻挡地延伸进来。牂牁郡治且兰城,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城池在旧有基础上进行了加固和扩建,虽远不及中原雄城,却也显出了帝国的气派。高大的城门楼上方,崭新的“寰宇帝国牂牁郡”石刻匾额取代了昔日模糊的汉篆。城内主街两侧,是模仿中原样式、但结构尚显粗陋的官衙、驿站、兵营,还有几家挂着显眼“官”字招牌的盐铁专卖店和粮行。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木料的松香、烧制砖瓦的烟火气,以及一种正在被强行注入这片土地的秩序感带来的紧绷。郡守府内,气氛却如同这高原变幻莫测的天气,阴郁压抑。新任牂牁郡行省总督秦毅,端坐在硬木公案之后。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中枢官员特有的、因长期处理文书而形成的沉静与刻板。案上摊开的,是工部新绘制的《牂牁郡治道垦荒图略》以及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报。他身后悬挂的巨大地图上,代表着帝国新修的驿道如同几道醒目的红色刀疤,从且兰城延伸出去,企图刺入群山深处;而计划中的甘蔗种植园区域,则被朱砂醒目标注在几块最大的坝子上。“反了!简直反了!”秦毅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他指着奏报,声音如同在压抑的火山口,带着强烈的怒意和深深的失望。“牂牁属县毋敛呈报:本月初八,濮人部族数百人,持刀弓棍棒,公然围攻我新设于‘黑石坝’的屯垦点!毁坏新开垦的田地十余亩,焚毁工部新配发之垦荒铁犁三具,打伤吏员三人,驱散屯垦民夫百余人!这还不是孤例!谈稿、夜郎、同并诸地,抵制丈量土地、阻挠新法推行之事,已是此起彼伏!”他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几位心腹僚属——主管民政的同知、负责工程屯垦的工曹掾吏、以及掌管郡兵都尉。僚属们个个屏息凝神,面色凝重。“看看!看看这些奏报写的什么?”秦毅拿起另一份文书,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愤懑,“‘祖灵之地,不容外人踏足’?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乃部族共有,汉法分割买卖,不合祖规’?更是荒唐!帝国《田亩律》《赋税律》乃朝廷正典,容不得半点推诿!还有这‘统一学堂,强令子弟入学,诵读汉章,习汉俗,乃是断我族裔根基,灭我神灵香火’!愚昧!冥顽不灵!”他越说越激动,带着一种中枢官员面对“蛮夷”时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与使命感,“这些顽固的头人、巫师,守着那点可怜的‘祖规’、‘神灵’,煽动无知部民,抗拒王化!他们就是帝国新政在蜀南最大的绊脚石!黑石坝事件,就是最猖狂的挑衅!若不严惩首恶,何以儆效尤?何以彰显帝国法度?”主管郡兵的都尉是个身材魁梧、面有风霜之色的汉子,闻言立刻抱拳,声音洪亮:“总督大人!末将请命!点齐郡兵精锐五百,再征发山外熟獠(相对归顺的部族)丁壮为向导辅兵,三日内即可开赴黑石坝!必以雷霆手段,捣毁聚众叛乱之巢穴,擒拿首脑!将带头闹事的几个寨子,连根拔起!杀一儆百!看谁还敢阻挠帝国大计!”他眼中闪烁着军功的渴望和面对“未开化之民”的轻蔑。“不可!总督大人,万万不可!”主管民政的同知是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此刻额角渗出细汗,急忙出言劝阻,“都尉大人勇武可嘉!然…然此等处置,恐…恐激成大变啊!这些部族,盘踞深山,地形险绝,民风剽悍,又极重血亲复仇。若贸然以大军压境,武力清剿,即使能胜,也必是血流成河!彼时仇恨深结,恐使整个牂牁郡乃至蜀南,永无宁日!日后推行任何政令,都将寸步难行!还望总督大人三思!当以怀柔为上,徐徐图之啊!”他深知当地民情,话语中充满了忧虑。“怀柔?徐徐图之?”秦毅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地刺向同知,“本官自到任以来,何尝没有怀柔?何尝不想徐徐图之?减免了这些新附之地三年的赋税!对那些愿意合作的寨子,盐铁专卖都给了比山外更大的优惠!开办学堂,为的是让他们子孙能识字明理,摆脱蒙昧,将来能在这帝国中有一席之地!推行田亩丈量登记,是为了明确产权,减少争端,让他们能安心耕种,也可按律纳税,尽帝国子民之责!修路垦荒,更是为了打通商路,繁荣地方,将外面的粮食、布匹、铁器运进来,将山里的药材、毛皮、甘蔗运出去!让他们的日子真正好起来!哪一样不是为他们着想?哪一样不是一片公心,一片苦心?”,!秦毅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不被理解的愤懑:“可他们呢?他们只看到我们要动他们的地,要教他们的娃,要让他们遵循新的规矩!他们只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师和只顾眼前蝇头小利的头人!他们把帝国的好意当成枷锁,把帝国的法度视为侵犯!同知大人,你来告诉我,面对黑石坝的刀枪棍棒,面对那些被砸毁的铁犁、被打伤的吏员,面对各部此起彼伏的抵制,这怀柔还要如何怀?这图之还要徐徐到何时?帝国中枢的目光已投注于此,《田亩律》的推行进度、税赋的增收、工部规划的开荒垦殖计划,都是要按期呈报的硬指标!耽误了朝廷大计,这责任,你同知来担,还是我总督来担?!”同知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苍白,只能深深躬身:“下官…下官惶恐!只是…只是担忧手段过激,反为祸端…”工曹掾吏则垂首不语,他更关心那些被毁的铁犁和垦荒进度。堂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强硬镇压,快速“见效”,但可能埋下血海深仇的种子?还是继续“怀柔”,忍受无尽的拖延和对帝国法度权威的持续侵蚀,最终无法向中枢交代?秦毅的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并非嗜血的酷吏,中枢培养的理性让他明白同知的忧虑有其道理。但帝国机器的巨大惯性、中枢施加的无形压力、以及自己对“推行新政,建立功勋”的渴望,都在将他推向那个看似干脆利落的选择——用铁与血,强行碾碎这山林的顽抗,如同帝国在关东、在河北曾经做过的那样。牂牁郡腹地,黑石坝。这里并非一马平川的平原,而是一片群山环抱中相对开阔的山间谷地。清澈的牂牁江支流蜿蜒流过,滋养着两岸肥沃的冲积扇。这里原本散居着濮人的几个大寨子,刀耕火种,狩猎捕鱼,日子虽然清贫,却也遵循着古老的节奏。现在,这片宁静被粗暴地撕裂了。谷地边缘靠近山脚的位置,一大片新翻开的黑红色土地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泥土的腥气。这本该是充满希望的沃土,此刻却是一片狼藉。新挖的、用于排灌的水沟被泥土回填了大半,几道用石灰画出的、代表着田亩归属和道路规划的笔直白线被无数杂乱的脚印践踏得模糊不清。最刺眼的,是几堆被砸得扭曲变形的铁器——那是帝国工部新配发的、用于开垦坚硬荒地的重型步犁和碎土耙,此刻如同被折断肢体的怪兽,躺在翻起的土块中。几间刚刚搭起骨架、准备用作屯垦吏员住所和工具仓库的窝棚,被推倒焚烧过,只剩下焦黑的木炭和袅袅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味、草木灰烬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愤怒和对抗的气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数十骑精悍的骑士簇拥着两骑当先者,沿着新修的、尚显泥泞的驿道驰来。当先一骑上,身着代表帝国汉王身份的亲王常服,外罩轻便皮甲,面容温和却隐含威仪的中年男子,正是刘备。他身边,是一位身着青色文士袍、头戴进贤冠、气质温润如玉、眼神却异常明澈的年轻男子——马良,马季常。他原是诸葛孔明极为赏识的荆州才俊,如今被刘备倚重,以汉王长史身份处理地方事务,历练之意明显。两人身后,除了汉王府的精锐卫队,还有几名熟悉当地地理民情的本地向导。勒马停在狼藉的田边,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践踏的土地和被毁坏的农具,眉头深深蹙起。他翻身下马,走到一堆变形的铁犁旁,俯身捡起一块碎裂的犁铧。冰冷的铁块边缘锋利,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季常,”刘备的声音不高,带着沉重,“你看这犁铧,是工部新制的精钢所铸,坚韧远胜寻常熟铁。能将此物毁坏至此…绝非寻常争执口角。这是深恶痛绝,是有意为之的破坏。”马良也已下马,走到刘备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他捡起一块被踩进泥里的麻布碎片,上面染有深色的血迹;又看到几处明显是棍棒重击留下的深坑。他的手指在泥土中捻过,感受着那份粗粝和躁动。“殿下,看这些脚印的朝向和深浅,”马良站起身,指向田亩边缘的山林方向,“袭击者并非来自一个方向。他们是从周围几个寨子汇聚而来,目标明确就是这处屯垦点。毁农具,驱赶人,填沟渠,破坏丈量标记…手法一致,有组织。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集体表达的不满和警告。”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理智的分析,“秦总督欲以雷霆手段镇压,恐正落入某些人期盼的陷阱。仇恨一旦种下,世代难解。”刘备点头,目光投向远处山林中若隐若现的寨子轮廓,那里似乎有无数双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了解秦毅的处境和压力,更明白帝国律法和大政的刚性要求。但他更清楚,治理这“天高皇帝远”的蜀南,绝非简单的“令行禁止”可以奏效。这里盘根错节的血脉联系、根深蒂固的信仰习俗、以及千百年来对“外来者”的天然戒备,构成了一道比钢铁还要坚韧的无形壁垒。强行用铁犁去犁这壁垒,只会让双方都鲜血淋漓。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召集这附近几个大寨的头人、寨老,还有…他们信赖的‘毕摩’(祭师、巫师),”刘备做出了决定,语气沉稳而坚定,“告诉他们,帝国汉王刘备,在此相候。不究之前纷争,只谈日后如何相处。地点…就选在这黑石坝,在这片被毁坏的田地边。”“殿下,此地…”卫队长有些迟疑,此地刚发生冲突,显然不是什么安全善地。“就在此地。”刘备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让他们看到我们敢站在这里,也要让他们看到被毁坏的东西。季常,你亲自带人去请,态度务必诚恳。言明,只谈事,不论罪。若他们依旧闭寨不出…再言其他。”这是他作为汉王,基于“仁德”人设和现代基层公务员调停矛盾经验所选择的姿态——示之以诚,也示之以从容。这是一种冒险,也是一种破局的尝试。三日后,黑石坝。牂牁江支流汩汩流淌,仿佛对岸边凝固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在狼藉的垦荒地上方一片稍平的坡地上,临时清理出了一小块场地。刘备一方,只带了马良、卫队长和两名文书记录官,坐在几张简单的胡床上。对面,则是被“请”来的濮人部族代表。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代表们约十余人。为首的三人最具分量:居中而坐的是“黑石坝”一带最大的寨子——青岩寨的头人哈吉老爹。他身形佝偻,须发皆白如银丝,脸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深壑,皮肤是山岩般的棕褐色。他穿着最隆重的黑色麻布长衫,上面用彩线绣着繁复的图案,那是濮人祖先与山灵的象征。他头上缠绕着厚厚的蓝黑色头帕,浑浊的双眼半开半阖,手中紧紧握着一根象征权威的、雕刻着鹰首图案的乌木手杖。他像一块沉默而布满裂痕的古老磐石,代表着部族最根深蒂固的传统。坐在哈吉老爹左侧稍后位置的,是一个身形精瘦、脸上带着几道狰狞旧疤、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岩坎。他是附近几个寨子最出色的猎人,也是出了名的暴烈性子。此刻他双臂抱胸,腰间赫然插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砍刀,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刘备等人身上扫视,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困兽。他代表着那些失去猎场、对帝国开垦充满最直接愤怒的青壮力量。而在哈吉老爹右侧,则是一位穿着百褶裙、头戴繁复银饰的老妪——沙玛姆嬷。她是这一带最受尊敬的“毕摩”(祭师),掌管着与神灵沟通、主持祭祀、解读吉凶的至高权力。她的脸上涂着神秘的靛蓝色纹饰,脖颈上挂着兽牙和骨片串成的项链,眼神幽深,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部族的精神世界和不可亵渎的祖灵信仰。她手中捻着一串不知名的果核念珠,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仿佛在向无形的存在祈祷。其余代表也多是各寨有威望的老人或剽悍的猎手,一个个面色沉郁,眼神复杂,沉默如山间的岩石。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哈吉老爹的脸上。他双手平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开口打破了死寂。他没用华丽的辞令,也没提帝国大义,而是用一种平实、甚至带着一丝理解与无奈的语气,直接点出了双方的困境:“哈吉头人,沙玛姆嬷,岩坎兄弟,各位寨老,”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黑石坝的地,毁了;朝廷的犁,砸了;我的人,也伤了。事情发生了,帝国法度在此,总要有个说法。”岩坎立刻冷哼一声,抱着胸的手臂更紧了,刀疤脸绷得像块石头。哈吉老爹眼皮微微抬了一下,依旧沉默。沙玛姆嬷捻动念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但今日刘某来此,并非只为兴师问罪。”刘备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更想问问各位,问问生活在这片山林中的父老乡亲——毁掉这几块田,砸掉这几具犁,赶走我这几个吏员,之后呢?日子就能回到从前了吗?”他抬起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山里的野物,一年比一年少,可曾在?狩猎换来的盐巴、铁器,够寨子里几百口人一年用度吗?一场山洪,一场疫病,就能让一个寨子断粮绝户!各位头人寨老,谁没见过?谁家没经历过亲人饿死的惨事?”刘备的话语直白而残酷,戳中了山民生存最核心的痛楚与恐惧。几个沉默的代表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连岩坎抱着胸的手也微微松动了一些。哈吉老爹布满皱纹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帝国要修路,要丈量土地,要办官学,要种甘蔗。”刘备继续道,声音低沉而诚恳,“秦总督或有操切之处,令各位心生反感,甚至认为是要夺了诸位的生计和根本。我代他向各位致歉(他微微颔首)。但帝国所求,绝非是要断了诸位的活路!相反,是要为这牂牁群山,为各位的子孙后代,找一条更稳妥的活路!”,!他示意了一下马良。马良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图卷,上面清晰地标注着黑石坝一带的地形、水源、现有村寨位置以及…几处用不同颜色清晰划分的区域。“请看,”马良的声音清朗,带着知识分子的条理,“帝国并非要夺走大家赖以生存的山林土地!青岩寨、老鸦寨、竹溪寨…各寨祖辈居住、开垦的熟地、祭拜祖灵的圣山、历代埋葬先人的坟山、日常取柴砍竹的山林,帝国律法明文保护!一律不予征用,也无需登记买卖,永久归属各寨共有!帝国只要求明确边界,避免日后寨子之间因此生隙。”他用炭笔在图上清晰地点出几个区域。哈吉老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那张图上。沙玛姆嬷也停止了捻动念珠,幽深的目光看向那些被圈定的“圣山”、“祖坟”区域。几个代表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这和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帝国要将一切山林土地收归国有、强行买卖——完全不同!“帝国要动用的,是那些无主、或利用率极低的生地、荒滩、陡坡!”马良的手指移向图上标记为待开垦的黄色、红色区域,“比如这片江边的乱石滩,这片向阳的陡坡。帝国组织人力物力,将其开垦出来,统一规划引水灌溉,成片种植甘蔗等经济作物!甘蔗成熟,由帝国官营的制糖工坊统一高价收购!所得收益,一部分用于补偿因开垦需要而临时迁移的小部分住户(若有),一部分投入本地修桥铺路、兴办医舍药堂,剩余的大部分收益,将按照各寨协议出工出力的比例,直接分给参与开垦和种植的各寨集体!此其一!”“其二,”马良的声音带着一种清晰的规划感,“帝国在各寨新设的官学,绝非为了灭绝诸位的语言习俗!教材除汉文外,将有专人记录、编撰包含濮人传说、祭祀礼仪、山歌调子的乡土读本!教授内容,除识文断字外,更侧重实用的算术、农桑改良之法、简单医理!帝国选拔人才,不分汉夷,唯才是举!若有寨中聪慧子弟,学有所成,将来可在牂牁郡衙、甚至蜀中、长安为官为吏,为本族、为家乡说话谋利!此非断根,实为开枝散叶,为寨子培养未来的倚仗!”马良的话语,清晰、具体,充满了细节和可操作性。他拆解了帝国政策中看似冰冷强硬的条文,将其转化为与部族切身利益相关联的选项。土地不是强夺,而是开荒共享收益;学堂不是洗脑,而是提供改变命运的可能。刘备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暗赞马良的条理和对人心的把握。这不是空许诺,而是基于现代基层治理经验中“利益绑定”和“赋权增能”的理念,试图在尊重核心传统的前提下,为山民打开一扇通往更稳定生活的门。然而,回应他的,并非预想中的松动或讨论。哈吉老爹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握着乌木手杖的指节捏得发白。沙玛姆嬷低下头,又开始快速捻动她的念珠,口中喃喃声更急,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激烈沟通。“巧言令色!”一声爆喝猛地炸响!只见岩坎猛地站起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他双目赤红,指着马良,也指着刘备,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不信而颤抖:“画个圈圈就想骗人?!说得比唱得好听!什么永久归属?什么共享收益?分明就是要把我们捆死在你们的圈圈里!把我们好猎手都变成给你们种甘蔗的奴隶!这黑石坝是荒地?放屁!那是我阿爹、我阿爷、我们寨子几代人狩猎野猪、采药的地方!是我们的猎场!是山林赐给我们的!现在你们来了,画个圈就说那是你们的了?!就要把我们赶走?!凭什么?!”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砍刀,刀锋在秋阳下闪着刺眼的寒光,声音撕裂了刚刚勉强维持的平静:“规矩?你们的规矩就是那把铁犁!它犁开的不是荒地,是我们祖辈的血肉!是山神的皮!学堂?教娃子念你们的书,忘了自己的祖宗神,忘了怎么在山林里活命!将来好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当官?呸!汉人的官衙里,能有我们濮人的位置?骗鬼去吧!你们就是想一步步把我们的山林都占光!把我们的人都变成你们圈里的羊!”“帝国…帝国…天底下就没有白掉下来的糖!”岩坎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你们说的比山歌唱得还好听!无非是想要我们的地!我们的山!还有我们的娃!把我们的根都刨了!哈吉老爹!沙玛姆嬷!还有大家!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看看那些被砸烂的铁犁!那就是他们的规矩!今天能砸烂犁,明天我们就能用祖传的弓箭和猎刀,把想夺走我们一切的人,都赶出去!黑石坝的事,只是个开始!”岩坎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气氛!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代表猛地站起,手按腰刀,眼中喷射出同仇敌忾的怒火!就连哈吉老爹身后的几位老成寨老,也露出了动摇和激愤的神色。马良描绘的图景,被岩坎赤裸裸地解读为彻底的掠夺和奴化!两种认知,如同深谷两侧的峭壁,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刘备的心猛地一沉。他能理解岩坎的愤怒,那是对生存空间被入侵、传统生活方式被摧毁的本能反抗。但这种理解,在对方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煽动性的解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直沉默的沙玛姆嬷,忽然抬起了头。她幽深的目光不再看刘备或马良,而是转向远处莽莽苍苍的山林,用一种古老而神秘、如同山风呜咽般的腔调唱诵起来:“嗡…阿苏哈达,尼坡鲁卡…山神在震怒,祖灵在哭泣…铁犁撕裂了山神的衣袍,汉人的规矩扰乱了祖灵的安息…外来者的脚步带来不祥的气息…牂牁江的水啊,将不再清澈…山林的孩子啊,将失去归依…恶兆显现…灾祸将临…唯有血与火…能平息山神的怒气…唯有祖灵的指引…能带来洁净的天地…”她的唱诵声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冰冷和诡异。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深潭寒水的藤蔓,缠绕上在场每一个濮人的心。哈吉老爹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狂热光芒!他手中的乌木手杖狠狠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岩坎等人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看向刘备一行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敌意,而是如同在看待带来灾祸的不洁之物,充斥着一种源自信仰深处的排斥与杀意!“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岩坎嘶声咆哮,砍刀指向天空,“沙玛姆嬷的预言!山神的警告!这就是你们的到来带来的!灾祸!不洁!血与火才能洗净!”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山林的方向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呼哨!随着这声呼哨,死寂的山林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在刘备和马良惊疑的目光中,只见远处山坡的密林边缘、参差的巨石之后、甚至荆棘丛生的沟壑里,无声无息地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穿着杂色的粗布短褂,手持猎弓、砍刀、削尖的木矛,还有少数人握着粗劣但足以致命的火绳枪!这些人如同从山岩中生长出来一般,数量远远超出卫队所能应对的范围!更令人心悸的是,一股浓烈的、带着野兽腥臊的骚动气息从山林深处弥漫开来!紧接着,数十头健硕的、犄角被削得异常锋利的耕牛被驱赶着冲出林子!这些牛的眼珠赤红,鼻孔喷着粗气,显然是被人用药物或秘术激得狂暴嗜血!牛尾上赫然都绑着浸透了油脂、正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跳跃,浓烟滚滚,将狂牛映照得如同从地狱中奔出的魔兽!“火牛阵!”马良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本是古战场上早已失传的凶悍战术,此刻竟被这深山里的部族重新拾起!这些被火焰灼烧、陷入彻底疯狂的牲畜,一旦冲阵,其破坏力将无比恐怖!“保护殿下!”卫队长目眦欲裂,厉声嘶吼!锵啷啷一片拔刀出鞘的声音,十几名精锐卫士瞬间将刘备和马良围在核心,组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他们手中锋利的横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决死一战的凝重。场面瞬间从谈判桌,拉到了血腥杀戮的边缘!刘备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他看到了岩坎眼中疯狂的杀意,看到了哈吉老爹脸上那种被神谕裹挟的狂热,看到了沙玛姆嬷眼中深潭般的冷漠与笃信。这不是普通的部族骚乱!这组织性,这“火牛阵”的出现,这精准的埋伏…背后绝对有人!有人在利用部族对帝国天然的不信任和信仰的力量,在火上浇油,在推波助澜,要将这场冲突彻底引爆,推向一场无法挽回的血腥对抗!目标,仅仅是黑石坝这点土地吗?“稳住!”刘备的声音如同磐石,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即将失控的部族武装,死死盯住沙玛姆嬷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眼睛。这个能沟通“神灵”的老毕摩,她唱诵的所谓“预兆”,究竟是受山野精怪的自然恐惧驱使,还是…受了某种更隐秘、更恶毒的“神启”?那场在帝国腹地议堂上空飘落的诡异传单,那股隐藏在暗处搅动风云的冰冷意志,它的触角…是否已经延伸到了这帝国西南的莽莽群山之中?火把哔剥作响,狂牛发出低沉的、充满破坏欲的嘶鸣,部族战士的箭头在阳光下凝聚着冰冷的杀机。谈判之地,已成风暴之眼。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后汉异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