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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第1页）

漠北的黄昏来得浩荡，霞光泼洒，将整片草原染成一片暖金色的海。顾清淮帮着老村长归拢了最后几只走散的羊羔，踩着松软的草皮往回走。灶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奶食与柴火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推开虚掩的木门，陆参商正背对着他，踮脚想去够棚顶挂着的风干肉条，身形略显笨拙，却透着一种鲜活的生气。听到动静，她回过头，见是他，眉眼便自然而然地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回来了？今日有邻家送来的新酪，我试着做了你前日说的奶糕，不知成不成。”

很寻常的话语，很寻常的场景。顾清淮却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她，望着这片偷来的，简陋却温暖的天地，心头猛地被一种汹涌的，近乎酸楚的情绪填满。

心底某个角落，竟卑劣地滋生出一丝庆幸，庆幸当日崖边，未曾松开她的手，未曾回应那旧部的呼唤。

若非如此，他此刻或许已重踞东宫高位，享受着众人的跪拜与敬畏，运筹帷幄，勾心斗角，在权力的漩涡中继续挣扎浮沉。可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直至如今，在这漠北的风沙里，在这个忘记了一切，只将他当做夫君依赖的女人身边，他才恍然惊觉。那些年他殚精竭虑，汲汲营营，甚至不惜以身为棋，去争去抢的东西，或许从来都不是权力本身。

他不在乎那龙椅是否高高在上，不在乎文武百官是否真心臣服。

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爬得更高些，再高些，或许就能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在意，或许就能填补内心深处那无底洞般的，对于被爱的渴望，那片自年幼时便盘踞不去的，荒芜与孤寂。

他钻营半生，求的原来不是天下，而是一份能让他不再茕茕孑立的暖意。

那些年的钻营与狠毒，不过是一身尖刺伪装，内里包裹着的，始终是那个在深宫冷院里，渴望一点暖意而不得的可怜虫。

而如今，这份他求而不得的东西，竟在这阴差阳错的谎言里，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被他牢牢攥在了手中。

尽管这一切建立在弥天大谎与摇摇欲坠的风沙之上，尽管这“爱”源于一场阴差阳错的遗忘。可陆参商递过来的那碗温度刚好的奶茶，她学着替他缝补衣物时专注的眉眼，夜里无意识偎近他寻求温暖的姿态……这一切，都真实地熨帖着他冰封多年的心脏，让他第一次尝到了被爱的滋味。

原来被人记挂、被人需要、被人温柔以待，是这般感觉。

温暖得让人想落泪，又惶恐得让人夜不能寐。

他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到那个只有野心与仇恨的顾清淮。回不到那个可以毫不在意地将真心踩碎，只以利益权衡一切的太子殿下。

陆参商见他久久不语，只是望着自己出神，不由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近些，略带担忧地仰头看他：“怎么了，是身子又不适了？”她抬手，微凉的指腹极自然地探向他额间。

那一点触碰，却像火星落入滚油，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情感。他猛地伸手，将身旁温热的身躯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她气息的空气。

像濒死的囚徒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明知道稻草终将断裂，却依旧贪婪地汲取着那片刻的救赎。

陆参商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却并未挣扎，只是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手臂迟疑地，缓缓地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参商……”他将脸深深埋进她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混合着烟火与草叶的气息，声音闷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就这样……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问得没头没尾，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陆参商虽不解其意，却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巨大波动。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声音温柔：“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夫君，你怎么了？”

夫君。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刃，也是最甜的蜜，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处。是啊，他是她的夫君。在这片被谎言构筑的桃源里，他拥有了她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拥有了这份他梦寐以求的，被爱的感觉。

这就够了。

他闭上眼，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的温度彻底烙入自己骨血之中。

那些虚无缥缈的权柄，那些遥不可及的江山，再也，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