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沙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人了,裹挟着干草与牲畜的气息,掠过无垠的旷野,吹入这处小小的村落。日子仿佛被这粗粝而纯粹的风涤荡过,变得简单、缓慢,甚至带上了一种不真切的暖意。天空高远湛蓝,云絮如丝。这个位于戈壁边缘的小小村落,成了隔绝外界风雨的世外桃源。
他们暂居的土坯屋低矮简陋,却难得温暖避风。顾清淮肋下的伤渐渐收口,虽阴雨天仍会隐痛,但已无大碍。只是胸口那产后遗留的微妙变化,依旧在无人时悄然提醒着他过往的狼狈,也成了他独自保守的,与这具身体和解又抗争的秘密。
陆参商额角的伤口结了痂,记忆却依旧空白,如同被水洗过的天空,只映照着当下。顾清淮新伤刚愈,虽不及往日强健,但已能下地行走。他换上了牧民提供的粗布衣袍,褪去了太子的华服,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落。只是那周身难以磨灭的矜贵气度,与这小村落依旧有些格格不入。
更格格不入的,是他此刻的身份。
陆参商信了顾清淮的话。她像一张被骤然拭去墨迹的白纸,安静地接纳着顾清淮为她勾勒的一切:他们是来自南方的寻常夫妇,避祸途中遭遇意外,流落至此。于是,那双曾经只会凝聚冰霜或算计的眸子,如今看他时,常带着一种全然的,甚至有些笨拙的依赖与温顺。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后的脆弱,或许是因为顾清淮演绎得太过投入,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笨拙却耐心地喂她喝药,夜里在她因噩梦惊悸时,下意识地将她冰凉的手拢入掌心轻哄。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做过的,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做的事,如今做来,竟带着一种诡异的熟练。
村落里的牧民淳朴热情,见他们夫妻恩爱,时常送来新挤的羊奶、自制的奶豆腐。孩子们也会跑来,好奇地围着这两个外貌与口音都迥异于他们的外来客。顾清淮甚至会拿起简陋的工具,跟着牧民学习修补栅栏,尽管动作笨拙,掌心磨出水泡,却在那些质朴的笑声和陆参商带着笑意的注视中,感受到一种陌生的,近乎平凡的快乐。
起初,顾清淮怀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警惕,时刻准备着应对她的质疑,编织更完美的谎言。然而,日升月落,她只是安静地学着挤羊奶,用生硬的土语与友善的牧民交谈,在灶台边摸索着烤制粗糙却温热的饼子。
她甚至开始习惯他的存在。
清晨醒来,她会下意识地在他身侧寻找温暖的位置;他外出帮牧民修补栅栏归来,她会站在门口眺望,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夜晚,两人挤在不算宽敞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她的呼吸会渐渐与他同步,沉入安稳的睡眠。
这种全然依赖的,不带丝毫杂质的信任,像最温钝的刀子,日日凌迟着顾清淮的心。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偷来的暖意,又无时无刻不被巨大的负罪感啃噬。
她会学着村里妇人的样子,用粗糙的陶罐煮□□茶,手指被烫得发红,却还是捧着第一碗递到他面前,眼神亮晶晶地等着他评价。她会在他夜间因旧伤蹙眉时,下意识地伸手,用并不熟练的力道,轻轻替他揉按后腰。她会在他偶尔望着远方出神时,安静地靠过来,将额头抵在他肩头,什么都不问,只是陪着。
她偶尔还是会蹙眉,望着远方的沙丘出神,似在努力回想什么,却总被空茫的头痛打断。每当此时,顾清淮的心便会悬起,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和的担忧,轻声安抚:“想不起便不想了,日子还长,慢慢来。”
日子确乎是慢了下来。他陪着她坐在土墙根下晒太阳,看牧人驯马,听老妇人唱着语调苍凉的古老歌谣。她话依旧不多,失忆似乎也带走了她那份固有的清冷与锐利,眼神常是温和而略带迷茫的,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
她甚至会对他露出极淡的笑意,在他递过烤得焦香的馕饼时,在他笨拙地学着挤羊奶却弄得一身狼狈时。那笑容很浅,却足以让顾清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酸又胀,混杂着窃取来的欢愉与深重的负罪感。
他沉迷于这偷来的时光。清晨醒来,看到她安静的睡颜就在身侧;傍晚共食一餐粗陋却热乎的饭食;夜里,隔着并不宽敞的土炕,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竟是他二十年人生中,罕有的,不需算计与防备的安宁。
她的靠近,她无意识的,带着妻子身份的亲昵,像一根细微的针,精准地刺入顾清淮心上最柔软也最罪恶的角落。
他享受着这偷来的温存,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虚假的蜜糖。他扮演着一个体贴的夫君,为她夹菜,替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发丝,用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生涩却温柔的言语哄她入睡。
他甚至开始害怕她恢复记忆。害怕那双眸子再次看向他时,只剩下冷酷的恨意与嘲讽。害怕这短暂虚假的温馨,如同沙堡般顷刻崩塌。
有时,他会望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正跟着村中妇人学习捻毛线,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柔和而专注的样子,由此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若永远如此,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没有东宫的勾心斗角,没有国仇家恨,没有那些彼此伤害,算计的日日夜夜。只有这方寸之地,两个人,依偎着对抗漠北的无情风沙。
抛弃太子的身份,抛弃京城的繁华与权斗,就在这漠北荒村,与她做一对寻常夫妻,粗茶淡饭,了此残生。
这念头让他心惊,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走上前,将一件厚实的旧袍披在她肩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陆参商回过头,对他笑了笑,眼神清澈,映着晚霞:“谢谢……夫君。”
粗糙的土坯房,袅袅的炊烟,羊群归圈的咩叫,日升月落的更迭,一切都简单得近乎单调,却又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平稳。
傍晚,他们常并肩坐在土坡上,看巨大的落日沉入地平线,将天地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陆参商会轻轻哼起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调子古怪的牧歌,声音低柔。顾清淮便沉默地听着,任由那荒腔走板的调子缠绕心头,织就一张细密的网,将他困在这偷来的时光里。
夜晚,油灯如豆。她靠在他身边,就着昏暗的光线笨拙地缝补他白日里刮破的衣裳。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羊奶的腥膻和泥土的气息,构成一种粗糙却真实的烟火人间。
有时,他会从背后拥住她,下颌抵着她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发顶,看远处归家的羊群如同移动的云朵。她会放松地靠在他怀里,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他粗糙的衣带。
那一刻,风声,牧歌,怀中的温暖,都真实得让他几乎要忘记京城,忘记东宫,忘记那些血海深仇与不堪过往。
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在此地落户生根,岁月静好。
可每当夜深人静,听着身旁人均匀的呼吸,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巨大的谎言便如鬼魅般浮现,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既盼着她永远想不起来,又恐惧着她恢复记忆那一刻的滔天恨意。
这种矛盾日夜撕扯着他,让他在这虚假的幸福里,品咂出无尽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