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一般着眼于打破平衡,而《厚土》的内在轨迹却相反趋于平衡,无疑表示着作者对中国乡土社会和农民心理的某些基本看法。在作者眼光里,历史发展之缓慢不但表现为物质形态的固着,更深一层看,在于农民心理的停滞状态。这就是《看山》中所说:“山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木然着,永远不会和昨天有什么不同,也永远不会和明天有什么不同”。
李庆西:《古老大地的沉默——漫说〈厚土〉》,载《文学评论》,1987(6)。
5。韩少功的“寻根”是有着一种自觉的现代意识贯穿其中的,也就是“力图寻找一种东方文化的思维和审美优势”,以促进中国文化的涅槃和再生。在这样一种艺术追求过程中,他的文化使命感,使他在把“民间文化形态”的审美意义在民族文化重造的过程中呈现出来时,总有一种清醒的理性精神存在,在寻找、呈现的过程中,表现出某种批判精神,这一点典型地体现在《爸爸爸》中“丙崽”形象的塑造。“丙崽”是生命的象征符号,“他象征了人类顽固、丑恶,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生命自在体,他那两句谶语般的口头禅,已经包括了人类生命创造和延续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形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只会说“爸爸爸”与“X妈妈”两句话并永远长不大的人,一会儿被当作奉献神灵的祭品,一会儿当作指示迷途的神灵,在经过一场种族几乎灭绝的大劫难之后,独独丙崽不死。这里包含着韩少功对神秘生命的理解,同时也表现出他试图从民间文化形态的“自在状态”寻找民族文化的某种“糟粕”的东西,这就是“人的自觉意识的迷失”。
王光东:《民间文化形态与八十年代小说》,载《文学评论》,2002(4)。
6。《爸爸爸》最为成功的还是丙崽这个人物的塑造,在这个长不大的小老头或者说是老得太快的大小孩身上,一般都是说他揭示了中国国民的劣根性,体现了作者的社会批判意识,这当然也是对的;但因人们被鲁迅开创的现代传统所囿限,对韩少功刻意要追寻的楚文化传统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因而丙崽身上体现出来的楚文化特征也少有人提起,……那么,丙崽空间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楚文化的精神内涵及思维特点?首先,从思维特点来说,丙崽的身上统一着人性的两极,他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又是成熟得太快的老头,在地上爬的时候就学会了“爸爸爸”和“X妈妈”两句话,有了这两句话就足以表达他的全部思想感情并足以应付一切了,这是他的早熟也是他的聪明,但他永远只能说这两句话只会表达正负两种简单的思想感情,这又是他的幼稚更是他的愚昧;他要吃喝拉撒,一餐不吃也会感到饿,时光的流逝也能在他的额上刻下皱纹,所以他是人是丙崽,但他满地捡鸡屎吃竟不生病,毒药也药不死他,而且永远只有十三岁,完全可以超脱于时间之外,所以他又不是人而是丙仙。丙崽丙仙亦即人与神的两极同体,可以说是韩少功对楚文化思维模式的最好演绎。其次,从精神内涵来说,丙崽的最后不死,倒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以为是意味着最愚昧的生命力最强,而是因为他沾了“仙气”。按照楚文化中道家的理论,去知去欲的人可以齐物而逍遥,甚或可以成神成仙,丙崽无智少欲,不懂得耍心计,更不刻意追求什么,所以他能超脱常人而成为丙仙,仙人是能永生的。更为重要的是,丙崽是无用之用,正切合道之无为而无不为的核心内涵,正因为他的无用,所以社会群体可以无视他的存在,他超脱于群体之外,也就不会随群体的消失而消失,才能独自存活下来。一个人物形象能有自己的独特性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就已足矣,何必非要将他与国民的劣根性联系起来!
陈仲庚:《现代性的别处:乡土与寻根》,见陈晓明主编:《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204~205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7。“寻根”作家在对传统艺术精神的追溯与认同中,使潜伏在民族心理深处,附着在传统文化底蕴上的审美意识,在当代得以复活。这种对重视悟性、直觉的艺术思维方式的倚重,在文学作品中对气韵、情趣、意境的追求,使“新时期文学”从对社会政治批判、社会历史的反思以及对社会生活镜子式的反映的现实主义成规中解放出来,从而激发了文学的想象力。“寻根”作家对民族艺术精神的认同和对传统审美经验的重视,复活了民族的审美意识以及民族所特有的美学气韵和情致。“寻根文学”不再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而是在对群体意识的观照中,来表现民族的文化心理内涵,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内容;不再注重事物发展因果联系的过程,而是突出主体的感受、体验和瞬间的顿悟;它不再人为地设置矛盾冲突,而是在人与自然、宇宙的交流融合中,追求一种情韵俱出的境界。这种审美情趣的转移和他们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为新时期文学提供了新的艺术经验,促进了“新时期文学”的艺术变革。季红真认为,“寻根文学”使“新时期文学”基本上完成了艺术的嬗变。继之而起的文学新潮,几乎都受到了“寻根文学”的影响。
“寻根文学”构成了80年代中国的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它并非是一个时过境迁的潮流,而是成为弥散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种力量和重要的酵素,它导致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转向和中国当代文学审美空间的大量释放,也导致了中国当代文学表现领域的转移和疆界的拓展。通过“寻根文学”的艺术发散,中国当代文学发生了重要的转折和变化,知识分子的启蒙传统渐渐淡化,“干预生活”的**不断消解。蔡翔将“新写实小说”及其“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追溯到阿城的《棋王》。“新写实小说”向市民的精神态度和“日常生活”的悄然移行无疑正是起源于“寻根文学”的精神转向。李庆西说:“自‘寻根派’崛起,情况便有所改观。从大方面讲,中国文学的格局发生了变化。至少小说不再纯粹作为诉诸知识分子个体忧患意识的精神载体了,而是开辟了一条表现民族民间的群体生存意识的新路”。“‘寻根派’作家之所以如此重视日常生活的价值关系,也正是因为从人的基本生存活动中发现了命运的虚拟性。如果要真实地表现人格的自由,可行的办法就是穿透由政治、经济、伦理、法律等构成的文化堆积,回到生活的本来状态中去。真实的人生、人的本来面目,往往被覆盖在厚厚的文化堆积层下。”“寻根文学”向后来的“新写实小说”和“新历史小说”发出了重要的信号。
旷新年:《“寻根文学”的指向》,载《文艺研究》,2005(6)。
泛读作品
汪曾祺:《大淖纪事》
冯骥才:《神鞭》
贾平凹:《商州系列》
陆文夫:《美食家》
评论文献索引
韩少功。文学的根。作家,1985(4)。
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作家,1985(9)。
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07-06。
郑义。跨越文化断裂带。文艺报,1985-07-13。
郑万隆。我的根。上海文艺,1985(5)。
陈黎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与“寻根”小说。文学评论,2006(2)。
吴俊。关于“寻根文学”的再思考。文艺研究,2005(6)。
黄子平。汪曾祺的意义。作品与争鸣,1989(5)。
李陀。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花城,1998(5)。
王学谦。传统的复制——论《棋王》与传统文化。北京大学学报,2000(2)。
陈晓明。论《棋王》——唯物论意义的阐释或寻根的歧义。文艺争鸣,2007(4)。
拓展练习
1。韩少功的《爸爸爸》一方面延续了“五四”以来的“国民性”批判和“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剖析模式,表现出了文化寻根的深度;另一方面其文学史上的价值更体现在文学意义的“寻根”性质,也就是延续了庄子、屈原等为代表的楚文化的思维模式,真正使文学摆脱了革命、政治的叙事模式,体现出文学新的审美视野。请分析这部作品中,“文化寻根”和“文学寻根”是如何同时完成的。
2。据李陀言,《棋王》原来的结尾是:“‘我’从陕西回到云南,刚进云南棋院的时候,看王一生一嘴的油,从棋院走出来。‘我’就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和现在的小说结尾“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请比较这两个不同的结尾对小说的主题发生了怎样的影响?你如何理解这不同的处理?阅读陈晓明的《论〈棋王〉——唯物论意义的阐释或寻根的歧义》,同时参阅其他相关评论文章,写一篇读后感。
3。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无疑寄托着他对商州这片古老文化的怀旧,试图寻找其中对现代社会有拯救意义的民族精神,充分肯定了传统文化的积极作用,但“这种文化培养了民族的性格,民族的性格又反过来制约和扩张了这种文化”[14]。请以《商州系列》中的一篇作品为例,分析传统文化和民族性格之间的关系,阐述贾平凹在此类寻根文学中的创作得失。
4。不同于当代文学史上其他文学潮流的命名一般是批评者归纳、给予,寻根文学得名则源自于作家旗帜鲜明的理论宣言,请阅读索引中韩少功、李杭育、阿城、郑义、郑万隆关于“文学寻根”的理论寓言,结合他们自己的作品,对此文学现象进行评议,以小论文的形式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