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愚带着客人往靠墙的书架那边走去。右侧的书架居中位置放着玻璃罩,里面展示着一本书。皂黄色的封面上,印着书名“朝鲜的脉搏”,五个字里只有“的”字是谚文,其他四个字都是汉字。封面的背景里画着象征着朝鲜的宝塔、城门、船等物。画面中纵向分布着一些独特的图案,由谚文字母抽象而来。画面中央则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比女人身材更矮小些的男人。
刘明愚来到书架前,对跟着他过来的金盛坤说道:[12]梁柱东(1903—1977),号无涯,诗人,韩国文学研究者、英语文学研究者,尤以对新罗乡歌等古代歌谣的研究而著称。
“这本梁柱东先生的诗集,1932年由平壤的文艺公论社出版。梁先生以研究朝鲜文学为人熟知,其实他还是一位诗人。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
刘明愚简单介绍了两句,就让开位置,好让对方细看这本书。金盛坤来到他让开的位置,单手抚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玻璃罩里的书。刘明愚也在一旁细细观察着金盛坤。这人身形看起来略嫌矮小,也许是职业使然,倒也足够壮硕。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没有十五年前自称猎手的人那么激越,两者迥然相异。不过,漫长的时间里,也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导致了声音的变化。
金盛坤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书的状态怎么样?”
“品相极佳。最外面的封皮没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大的损伤。这本书收录了梁柱东先生从1922年10月起创作的诗歌作品,还有两首译诗。这本特别版,正文前的扉页上还有画家任用琏[13]的画,收藏价值更高。”
“1932年……那就是梁先生主持《文艺公论》杂志的时候吧?当时,他还是崇实专门学校的教师。”
听他这么问,刘明愚连连点头:“没错。1928年,时年26岁的梁柱东先生从早稻田大学英文系毕业,之后就[13]任用琏(1901—?),又名任波,画家。出生于平安南道,三一运动后前往中国,求学于中国、美国、欧洲,1930年回到韩国后活跃于艺术界。朝鲜战争中失踪,卒年不详。
在崇实专门学校任教,1929年创办了《文艺公论》杂志。
您对梁先生了解得可真不少。”
“我老家在庆州,所以我很喜欢乡歌,自然而然就开始接触这方面的知识了。”
老家在庆州,说话却完全是首尔口音。猎手也是非常标准的首尔口音。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的确很像那个人,这让刘明愚移不开目光。
感受到了刘明愚的注视,金盛坤笑了一笑:“我初中一毕业就到首尔来了,在首尔住了大半辈子。”
“怪不得。您是怎么了解到有这本书的呢?”
“我对梁先生的经历很感兴趣,就查了查资料,发现他还是一位诗人,出版过诗集。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本书了,一直在打听相关的信息。”
“我是在三年前的一场拍卖中买下的。”
金盛坤听了这话,表情有点不自在:“那场拍卖会我也去了。可惜价格实在太高,我连竞拍的资格都没有。原来是让刘教授您给拍下来了。”
“原来如此。这回您是想再试试买下这本书吗?”
“其实……”金盛坤只回答了两个字。他叹了一口气,这才又望着刘明愚说:“我现在的经济状况比那时还要糟糕。”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无论多么努力工作,挣的钱也有限。所以我想着,就算能看看也是好的,才来到您店里。”
他说得很平静,但能感到他的眼神始终在闪烁。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眼神:他可能忐忑不安,或者有意隐瞒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刘明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您现在还是很想得到这本书吧。”
“和您就不藏着掖着了……”金盛坤犹豫了一下,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目光在刘明愚和《朝鲜的脉搏》之间来回扫了扫,“您不打算把这本书当成礼物送给我吗?”
这话让刘明愚有些意外,他轻笑道:“我也很珍视这本书,您为什么想让我把它送给您?”
“知识应当分享嘛。如果能得到这本书,我会努力地好好向大家介绍它,把书里的故事告诉全世界。这不就是书的本质意义所在吗?”
“书怎么读,答案因人而异,这一点我同意。但您这么随口一说,就想让我送书,我觉得多少有点唐突了吧。”
“我看报道了,您不是说可以送吗?”金盛坤双眉紧锁,面色沉了下来。
刘明愚回答道:“当然。不过我也补充了前提条件,必须要说服我才行。随口一说就让我送书,恐怕算不上‘说服’了我吧?”
他把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抬头望向对方。金盛坤耸了耸肩:“所有的东西都有主人。不过那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花钱才能得到一件东西。”
“花钱,买东西,拥有它—这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的传统。为了遵循这个传统,我也付出了数额不菲的钱财。”刘明愚摇动轮椅来到金盛坤身侧,和他并肩看着面前的《朝鲜的脉搏》,他补充道,“想要打破这个传统,得到的将是法律的制裁与处罚。”
“您觉得您就有资格拥有这本书吗?”
尽管对方的问题里充满威胁和挑衅,刘明愚还是从容不迫地回答了他:“我付了钱,还对旧书有深深的爱—这答案您满意吗?”
金盛坤略一思索,摇了摇头:“并不。”
“很可惜,我和您没什么可说的了。”
“请您把书给我吧!”
“要么付钱,要么说服我。二选一,满足一个条件,您就可以成为这本书的主人。”
“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您。”
听了金盛坤的回答,刘明愚久久凝望着他。不知这人是在挑衅,抑或只是心直口快。但在把他打发走之前,还有太多需要观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