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经不早,沛芙已经没有细想的功夫。她匆匆打水洗了个战斗澡,洗去身上的汗水和皮肤上被火熏黑的地方,便将这身嫁衣换上,然后平生首次运功烘干了头发坐到梳妆台前草草梳了一通,勉强根据印象绾了个发髻,只求能将那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凤冠固定在脑袋上就够。
反正只要不让这事情闹大,等花轿到了宁国公府后,大家就算平安度过这一关。到时再跟少主说明一二,想来少主也能理解她这份急于为主人分忧的心。
她对着菱花铜镜费尽千辛万苦固定好凤冠,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突然发现下巴处有些黑漆漆,抹也抹不干净。这才发现虞立薰送她的那张人皮面具竟已被大火燎坏了一个边,一阵剧烈肉痛中,她极为不舍地撕下脸上人皮面具,也顾不上化妆,反正她也不会,用手沾了些胭脂揉在唇上便算。
然后她站起身走了两步,正要走出屋去,想想又倒退回来吗,找了虞立薰的喜鞋塞进许多软布后换上,再将桌上的红盖头盖在脑袋上遮去面容。她这才略有些满意地双手扶着墙壁,在视线被红盖头阻隔的情况下一路走出屋子,再一路摸索到院门口,打开了院门。
院外等得就差没破门而入的诸侍女仆从,一见大红嫁衣的新娘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哪里还顾得上细瞧,全都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围上来。甚至没等沛芙说什么,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簇拥着她,将她一路引出了二门,带到大门口。
外头宁国公府诸人也同样的如释重负,一见大红嫁衣的新娘出现,立马放鞭炮的放鞭炮,吹奏喜乐的吹奏喜乐……仿佛怕动作慢一点,这位宁国公府世子的第十五位新娘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唯一神情有异的,就是那身骑白马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宁浣亭了。他原本隽永淡然的神情,在打量了新娘两眼后,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疑之色。但大庭广众之下,他只是看着这名身材与虞立薰不同的新娘,被喜娘扶进轿中,然后便微拧着眉打马前行。
沛芙只觉得被搀进花轿之后,花轿便震动了一下被抬了起来,然后颠颠晃晃地开始移动。从将军府到宁国公府的路并不短,她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喜气洋洋的喜乐声,嘈杂的人声……想来那些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将军府门前,以及守在各条花轿会经过的街道上,等着看宁浣亭好戏的人们此时正在议论纷纷。
听说京城还为此开了个赌局,赌宁世子此次婚事会到哪一个环节出问题。也不知此时在外头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多少是盼着宁浣亭第十五次婚姻失败的。事实上,虞立薰如今行踪不明,婚事已经算是失败状态了。
少主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想不到却历尽千辛万苦,竟连个假郡主都娶不上,只能一再地成为京城中人的笑柄。这世道,实在太不公平!
她想到此,不禁咬牙:“有我在,绝不会令少主的名声再度受损,让你们看好戏的期望成真!”
憋着这样一口气,她愣是忽略了头上沉重的凤冠,熬过了漫长的游街式迎娶过程。终于花轿进了宁国公府停了下来,外头有人声传来,却是念着她已经听了有十四遍的拦门诗赋:“瑞气氤氲,祥云缭绕……前生姻眷,今日会佳期。喜得过门后,夫荣妇贵,永效于飞……后成双尽老,福禄永齐眉……”
沛芙听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要真是前生有缘今生会,那少主同之前的十四位新娘算什么?虞立薰那位雄性郡主又算什么?怎么看也顶多只能算孽缘吧!
她困倦地被人扶下花轿,手中被塞入一段红绸,想来红绸的另一端是身为新郎的少主拿着,也不知他会不会认出自己。刚想到此处,手中红绸一动,拿着红绸另一头的宁浣亭,已牵着她缓步入内。
今日大约是看情形还算顺利,就连病了好久的宁国公都被扶了出来,换了一身正式的国公服坐在堂上。要知道少主宁浣亭之前那十四场婚礼中,老国公的出场机会也不能算是多的。从新娘待嫁到进入花轿最后送入洞房,之前那十四位新娘中,可没几人能一路撑到拜堂这步,还没发生意外的。
新人先是谢过天恩浩**,而后拜了天地和高堂,最后夫妻交拜后,便被送入洞房。过程十分快捷迅速,仿佛生怕中途被什么意外打断一般。沛芙几乎能听到全场所有人特别是宁国公府中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她不由抽了抽。
沛芙直到被引着在洞房内的**坐下才悚然一惊,猛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个平素见不得光的暗卫,竟然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一回花轿,还同一名气度高华、温润如玉曾经京城少女梦中情人的男子拜了一回堂。真是阴差阳错,世事弄人!她突然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正沉浸在感叹之中的沛芙,忽地一柄玉如意探到她的盖头中,随即盖头被掀了起来。
——怎么这时候就要挑起盖头了?难道宁国公府怕迟则生变,竟连少主去前院敬酒宴客那一步都免了,直接让他来洞房了?
原本打算找时机尿遁的沛芙,眼看没了脱身的机会,一时间头皮发炸脑中一片空白。慌乱间她只能赶紧垂下脑袋,试图低着头借额上凤冠垂下来的一排长长珠串遮挡面目。
屋内有片刻的安静,沛芙垂了好一会儿头,才终于又听那喜娘与侍女们赞叹道:“郡主果真倾城绝色,实与世子称得上是郎才女貌,恭喜世子!”语气中没有一丝怀疑的意思。
是了,虞立薰平常极少出门,真正见过他长相的人并不多,如今这屋内的喜娘和侍女定然不会怀疑她不是真的郡主。沛芙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她光顾着小心自己的身份曝光,并未留意到喜娘等人话语中表达的意思。
连连道喜声中,她的头发又被人轻轻揪出一缕,随即银光一闪。她心头一凛——刺客?不会是这时来了刺客吧!
下意识地探手一夺,沛芙警惕地低头一看却发现只是把剪刀,不禁疑惑地抬头瞟了一眼屋中,但见喜娘与侍女正呆愣地看着她,似乎受了点小惊吓。站在她身边的宁浣亭神情也十分异样,见她抬头,他敛去复杂的眸色俯身极温柔极温柔地说道:“娘子莫惊慌,可知有诗云:‘依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问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少主平日里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她是一向知晓的。只是此时他对自己说这么文绉绉的话,她完全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啊!
而且他虽然平素为人温和,却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很温柔很温柔的语调说过话,实在太渗人了……沛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觉得早就看出她不是虞立薰的自家少主,必然是又看出了什么。
看到沛芙如此反应,宁浣亭眸中的复杂才终于略略平和下来。他从战战兢兢的沛芙手中取过剪刀,还给喜娘道:“郡主身为将门虎女,见刀就夺乃是正常反应,继续吧。”
喜娘这才在他这样似解释似嘲讽的诡异解释中,强笑着接过剪刀将沛芙被揪出的那缕头发剪下,又从宁浣亭发髻中剪下一缕,而后将两缕头发绾在一起,小心地放入一只荷包中重新交到沛芙手里。
这是什么?少主之前那十四次婚事可没一次进展到这步的,沛芙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露馅。
她想问又不敢问,喜娘却没容她拿着荷包发呆,往她手里又塞了样东西。沛芙仔细看发现是只造型十分奇特的杯子,把手处镂雕着凤,杯壁浮雕着螭,螭身还系了根彩条,彩条另一端正连在宁浣亭手中那只同样款式的杯子外壁处,同样浮雕着的螭身上。看来这应该是一套对杯。
喜娘又在念念叨叨着一些吉祥话语,念叨完看向沛芙。沛芙呆了呆,偷眼瞧宁浣亭,发现他已俯首去饮那酒,忙也一仰头干掉了杯中酒水。
想不到这酒看着色泽清冽,喝下去却那么苦涩。极少饮酒的她忍不住五官皱在一起吐了吐舌头,却发现喜娘和侍女们又在两眼发直地看着她。唉,又忘记了,她此刻是在假扮身份尊贵的玉雪郡主,怎能做出这样不符合郡主身份的怪模样。
喜娘呆了会儿终于回过神来,神色怪异地接过沛芙手中杯子,连同宁浣亭手中那只杯子一同往床底下一掷。
“哎……”沛芙差点叫出声来。做工这么好的杯子用一次就扔掉也太可惜了,而且为啥是往床底下扔呀……
但是宁浣亭的眼神令她的呼声戛然而止,她颇有些心疼地看着两只杯子在床底下滚了滚,随即传来喜娘贺喜声:“一仰一合,大吉也!”接着又是一连串排山倒海式的祝贺词,听得沛芙再度昏昏欲睡时,这一套流程总算走完。喜娘和侍女们终于闭上嘴走了出去,在宁浣亭的吩咐下顺便将守在房外院中的下人也一同带走。
耳边嗡嗡吵了半天,终于能清静下来,真是不容易。
沛芙吐出一口气,低声嘟哝道:“什么‘一仰一合,大吉也!’不就两只杯子倒地的姿势不同么,哪来这么多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