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牛有疾”也是小说中被多次重写的重要情节之一。伯牛也是孔子得意的门生。《论语》中孔子将门生分成几个类型:德行、政事、言语、文学。除了颜回,德行科的佼佼者就是伯牛了。《论语·雍也篇》记载:“伯牛有疾,子问之,至牖执其手,曰:‘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是孔子心爱的学生,他生了病,孔子前去探望,隔着窗户握着他的手发出痛苦的叹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样的人怎么得了这样的病!
孔子对弟子都很有感情。颜回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孔子极为伤心;子路在卫国遇害时被剁成肉酱,孔子得知后马上叫人把家里的酱缸盖上,再也不吃酱了。很有德行的忠厚的伯牛病了,孔子自然也很关心他,为他伤心。不过,孔子为何会发出这样强烈的感叹呢?“斯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斯疾”指的又是什么样的疾病呢?伯牛温文儒雅、忠厚老实,“斯人”当然指的是“这样好的人”。而有的学者论述,孔子连门都不能进,隔着窗户看望伯牛,伯牛一定是得了恶疾,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大约是麻风病之类的严重皮肤病。伯牛是否得麻风病暂且不去管它,但孔子的叹息大致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就是说,伯牛是很好的人,却得了不可治愈的恶疾,这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冯至《伯牛有疾》(1929)以孔子探望生病的伯牛为中心情节,让伯牛对孔子诉说自己的困惑与痛苦。伯牛好端端得了恶疮,无缘无故就被街坊四邻恶语中伤,说他一定是没做下好事才会生这样的病。伯牛不仅要面对旁人的恶语相向,他还为连累妻子而感到内疚。既然生了不幸的病,就要自己担当,于是伯牛把妻子送走了。不能因为“爱”而连累妻子,伯牛这样想。面对伯牛的倾诉,孔子也无言以对。而伯牛所说的担当,也是夫子曾教育他的品性。小说在一开始就打下铺垫,描写孔子很不满意《诗经》中“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样不真诚的话:有没有思念还不清楚呢,先把离得太远当作理由,岂不是“好行小慧,言不由衷”?面临一件事,不问自己做得如何,却先从外部找原因,孔子很不喜欢这样的做法。因此,在伯牛爱上一个女子却得不到回报,埋怨对方不相信自己的感情时,孔子却告诉他,一个人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怎样对待自己,既然爱一个女子,就要像爱真理一样爱她,就要承担自己的感情,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能像那些念叨“岂不尔思,室是远而”的诗人那样缺乏真情实意。伯牛听了孔子的话,果然追求到妻子。而他后来生病将妻子送走,也是进一步遵循“一个人承担”的原则。可是,伯牛这么做固然高尚,他自己却不能不痛苦。对于伯牛的境遇,孔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能痛惜地感叹。
在小说里,伯牛正是沿着孔子教育的方向做人、行事。他似乎就是孔子在“真诚”“承担”这些思考层面的一个影子,或者说在这些方面,他可算是个能够躬行的“小孔子”。然而,在不幸到来时,他的品性不仅没有减轻痛苦,解决问题,却给他带来更悲惨的处境。具有美德的伯牛,并不能抗拒厄运,却被厄运打倒了。
廖沫沙《凤兮,凤兮!》中也特别重写了孔子探视伯牛。“孔子一向是爱重伯牛的品性的,现在眼见他遭了这样的不幸,不由不感觉痛惜。”《凤兮,凤兮!》的主题即是孔子之“道不行”,其中选取“伯牛有疾”来重写,恰恰是从这段故事中渲染出“温文儒雅”“厚重完善”的人却陷入不可治愈的恶疾,被视为“不洁净”。伯牛,正象征了孔子所向往和坚持的“道”,没有人能否认其美好,但是它却不可能有前途。返回来审视《伯牛有疾》,可以看到其中也传达了类似的信息。伯牛之疾不可治愈,甚至发出“恶臭”,这正是孔子之道行不通的一个隐喻。
如果说德行完备的伯牛隐喻了孔子之道,那么,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下,我们也可以将“孔子之道”置换成“中国传统文化”。伯牛的恶疾,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遇到的问题。对于作家来说,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并不否认传统文化固有的美好,可是,在现代境遇中,这样的文化却如染“恶疾”,不可治愈。他们对于这样的文化,只能叹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在感情上,对其不无留恋;在理智上,却看不到它的未来。
在以上作家的重写中,他们感情上未尝不倾向于孔子,对其颇具同情之心,用悲凉的笔墨渲染、烘托出孔子奔走列国凄凄惶惶的一生;在作家的理智层面,他们却无不认为孔子之道根本行不通,他的行为无异于对着风车宣战的堂吉诃德。否定孔子之“道”,肯定孔子之“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重写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将孔子人格与孔子之道区别开来的倾向,是民国时期理解孔子的最具代表性的观念。这种“二分法”成为理解孔子的主流方法。
易白沙是首先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重新评价孔子的代表人物。他的《孔子平议》用一个“平”字,既突出了客观评价孔子的“公平”态度,也显现出“平视”孔子的新的眼光。在这篇开风气之先的文章中,易白沙就明确地将真正的孔子和被利用的傀儡区别开来,他在文章结尾十分痛惜地写道:“孔子宏愿,诚欲统一学术,统一政治,不料为独夫民贼作百世之傀儡,惜哉!”同样的,李大钊也清楚地表明新文化反对的是偶像的权威,而非孔子本身:“余之抨击孔子,非抨击孔子之本身,乃抨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抨击孔子,乃抨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1]新文化运动具有反传统的色彩,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要“打倒”的是“孔家店”,而不是孔子本人。在新文化人眼中,后人拿孔子做了傀儡、偶像,利用了孔子,真正为害的是利用他的人,而不是孔子本人。
重写孔子的小说中,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占了很大一部分,彼时国民政府正大力提倡“尊孔读经”。鲁迅等许多知识分子也纷纷批评这股“复古”风。鲁迅犀利地指出孔子一向被权势所利用的事实:“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2]针对孔子被人利用这一点,政治、思想倾向不同的张东荪和鲁迅在观点上也极为相似:“可以说自孔子死后,凡是推崇孔子的都是要利用孔子的。利用孔子的人们做了无数的罪恶,却不被人发现,只是一概写在孔子的账上。”[3]
不过,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对“孔子评价”问题的探讨,并不仅限于批评时政,还有着更多的文化担当。应该说,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积,知识分子开始对五四时期激烈的“非孔”倾向有所反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张申府在20世纪30年代重新校正了新文化运动对于孔子的基本态度,提出了“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口号。[4]“打倒孔家店”,是将偶像化的孔子从权威的宝座上拉下来;“救出孔夫子”,则是试图将后人涂在孔子脸上的“种种的白粉”抹去,呈现孔子真正的面目。当然,“救出孔夫子”的口号之所以能够在此刻提出,和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往往区分“孔子之道”与“孔子人格”的思考模式也有着内在一致性。
反观“子见南子”“凤兮之歌”“甚矣吾衰也”“伯牛有疾”这些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情节,记录着孔子一次次的失意和叹息,昭示着孔子之道不能行于天下,同时也流露出现代作家对其人格的肯定和对其境遇的惋惜。重写中“凤兮之歌”的一再出现,使文本增添了不少悲凉之气。小说中孔子之道难行于世,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中读来,恰如传统文化仿佛已难以在20世纪继续立足。的确,对于孔子、对于《论语》,现代知识分子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触。周作人在谈到自己读《论语》的心得时,曾引述了《微子篇》记鲁国乐师离开鲁国后不同去向的一段话,称之为“一章很特别的文章”。“特别”在那里呢?钱穆评述《微子篇》中这段文字:“此章记鲁衰,乐官四散,逾河蹈海以去,云天苍凉,斯人寥落。……记此八人,亦所以追思孔子也。”[5]当时的文化重点在“礼乐”,乐官四散当然就是“礼崩乐摧”的景象。周作人接着果然写到了上述文字给人的“悲凉”印象:“我在小时候读《论语》读到这一章,很感到一种悲凉之气,仿佛是大观园末期,贾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了的样子。这回重读,仍旧有那么样的一种印象”。[6]孔子在世之时就有楚狂为之叹息,唱出“凤兮之歌”;而在多少世纪之后的中国,儒家思想在西方传来的民主与科学观念的挑战下渐呈式微之势。新文化人面对孔子这样的原典人物,内心可谓五味杂陈。
“悲凉之气”“风流云散”,确乎如此,以孔子为象征的中国传统文化在20世纪初正面临着一种“韶华不再”“秋扇当捐”的境遇。现代知识分子大都接受了新的价值观、世界观,开始用批判的眼光来审视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孔子或儒学,但是,他们在此文化中成长所形成的感情血脉是难以斩断的,即使持一种外在标准来批判固有文化,在情感上他们依旧对其保有同情和依恋。这似乎是一种矛盾。正如李大钊所说:“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矛盾生活,就是新旧不调和的生活,就是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其间相去不知几千万里的东西,偏偏凑在一起,分立对抗的生活。”[7]美国汉学家列文森(JosephR。Levenson)在《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一书曾提出类似的“理智-情感”两分的观点。他认为,在19世纪90年代,梁启超理智上已经疏远了中国传统,而情感上仍然依恋着中国传统[8]。可以说,梁启超身上就呈现出这个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情感与理智的矛盾。
情感与理智的矛盾是存在的,不过,问题似乎还不止于此。审视重写孔子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小说道德上的含混性,这仅仅用“情感与理智的矛盾”来解释是不够的。
重写的小说中对孔子有正反两种评价,不管是哪种评价,小说都呈现出道德批评的倾向。负面评价孔子的小说,大多以“新道德”作为衡量标准,比如批评孔子不尊重女性(谭正璧《采桑娘》),抨击孔子是贵族的“帮闲”(荆有麟《孔子去楚的途中》),批评孔子心口不一(王独清《子畏于匡》、郭沫若《孔夫子吃饭》),批评孔子想走捷径疏通国君(非厂《“子见南子”以后》)。如果我们进一步探究的话,那些“新道德”标准其实往往不脱“旧道德”的窠臼。不尊重女性也好,“帮闲”也好,心口不一、走裙带关系也好,这些在现代的道德体系中被否定的价值观念,在旧道德体系中也不被认可。看起来很新的批评,其实并不那么新。如前所述,正面描绘孔子的小说,往往肯定“孔子之人”却否认“孔子之道”。不过,如果小说在道德感上倾向于孔子,那么,我们似乎不能断然宣称小说中孔子人格与孔子之道是割裂的,或宣称小说的感情倾向与理智判断是割裂的。既然道德感一方面关涉到情感;一方面也关涉到理智,那么,我们只能说,小说在这里呈现出道德的含混性。在中国文化中,道德是和人的认知与情感两方面都紧密联系的,道德也是和人格的完整性相统一的。在文化转型的时代里,旧的文化观念被反思、批判,旧的道德观念被重新评估。然而,和认知层面的进化论、妇女观、阶级论等可以直接“拿来”的观念不同,涉及情感层面的道德观念的重新整合更为复杂。新的道德开始被接受,但旧的道德依旧盘踞难去,文化转型期的道德必然是含混的。
试图抨击孔子代表的传统文化之缺失的小说,依然要从传统中的异类文本寻找证据(郭沫若《孔夫子吃饭》、谭正璧《采桑娘》);企图批评孔子私德的小说,依然拿孔子以降的儒家道德观念来评骘(非厂《“子见南子”以后》);力图将孔子之道与孔子人格分裂开来的小说,道德感上则显现出难以避免的含混性(冯至《仲尼之将丧》《伯牛有疾》、陈子展《楚狂与孔子》、曹聚仁《孔老夫子》、廖沫沙《凤兮,凤兮!》)。固然,作家们都和曹聚仁一样,想还孔子“一个通体轻快”,然而,他们重写孔子,必然和思想界对孔子的评价一样,都将清晰化、客观化——比如将孔子人格与孔子之道区分开来——当作目标,但却回避不了道德含混性的存在。不仅如此,小说文体也更能够契合道德含混性的表达,因此表现出更为复杂的思想感情意味。重写孔子的小说,呼应了当时思想文化界对传统文化、对儒家圣人孔子的观念,同时,也以一种能够承载含混性的文体更加突出了文化转型期理解孔子、重释孔子的多层面的复杂状况。
[1]守常(李大钊):《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甲寅》日刊,1917(2)。
[2]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见《鲁迅全集》,第6卷,第328页。
[3]张东荪:《现代的中国怎样要孔子》,载《正风》,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35(1)。
[4]张申府:《什么是新启蒙运动?》,载《实报·星期偶感》,1937(5)。
[5]钱穆:《论语新解》,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478页。
[6]知堂:《论语小记》,载《水星》月刊,第1卷第4期,1935(1)。
[7]李大钊:《新的!旧的!》,载《新青年》,第4卷第5号,1918(5)。
[8]〔美〕约瑟夫·阿·列文森(JosephR。Levenson):《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刘伟、刘丽、姜铁军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