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子重写中的道德含混性
在以上“还原”式的重写中,现代作家的重写观念呈现出与清末以来诸子学的内在的相似性,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西学视角,甚至在重写中不由自主地带着比附思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重写孔子的现代小说中,除了本节开头提到的那些具有“非儒反孔”倾向、对孔子颇多讽刺的重写(比如王独清《子畏于匡》、非厂《“子见南子”以后》等),还有不少作品刻画了更接近所谓“正面角色”而往往带有悲剧色彩的孔子形象:他为了理想周游列国,凄凄惶惶奔走四方,却不得不面对“道不行”的残酷现实。在以孔子为主人公的小说中,有几个情节被多次重写,即“子见南子”“凤兮之歌”以及“伯牛有疾”。
(一)“子见南子”
在现代小说中,“子见南子”这个情节被多次重写。《论语》中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孔子为此还赌咒发誓,连称“天厌之”。毫无疑问,这个情节极富戏剧性,很容易被拿来重新解读,作为重塑孔子形象的材料。
非厂对孔子有几分不敬,《“子见南子”以后》描绘孔子见南子,被南子奚落了长相,心里很不是滋味,以至于退回来之后骂出“只有女子和小人难对付”的话。非厂这篇小说针对的是林语堂等“论语派”,当时后者在《论语》等小品文杂志上一味谈论孔子之“幽默”,将幽默、旷达视为孔子最重要的品性,林语堂还写过《孔子亦论语派中人》这样的小品文。在这里非厂故意和“论语派”唱对台戏,描绘孔子小肚鸡肠的私心、对待女性的扭曲心态。不过,孔子为何要去见南子呢?《“子见南子”以后》中通过孔子的自白可以看出来:“我搭了坏名气,不顾一切地跑去求见伊,纵也有心避艳,却满想弄个一官半职,藉着推行我的大道理,倒是正经的。”没错,孔子为了“行道”才去见南子,以图通过南子影响卫灵公。结果,南子只是好奇,想看看圣人长个什么样,孔子凭空受到羞辱,不仅推行“大道”不得,归来之后还被子路质问。
在冯至《仲尼之将丧》中,暮年的孔子回想一生,也不由自主回忆起当初见南子的一幕,“她那时要见我,她哪里懂得我的一缕头发,她哪里懂得我的一声叹息。她见我,不过因为我的身子分外高,我的头顶有些凹,想看看我这在她眼内有些奇异的人罢了。……我抱着我的理想,流离颠沛,一十四年——卫呀,楚呀,陈呀……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用我一天”。谭正璧《采桑娘》中,则通过子路的内心独白来勾勒“子见南子”一事:“这次的夫子却变更了平昔的态度,想实行‘时’的政策,以为可以通过她来踏上卫国的政治舞台,实现他在鲁国没有实现的伟大的抱负。不料反而被她利用了,闹了许多别人所不会有的笑话。”由此可见,重写的小说中都是将“子见南子”和夫子之道不得推行联系在一起的。
这一点在林语堂的独幕剧《子见南子》(1928)中也可以得到印证。这出引发了一场官司的戏剧,将孔子的“周公之道”和南子的“艺术人生观”对立起来,让代表这两种观念的两个人面对面地碰撞,最后孔子竟然败下阵来。他虽然最终依旧坚守自己的“道”,可是却不能影响南子,还差点被南子所动摇。就在林语堂《子见南子》发表之后不久,田汉翻译的日本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麒麟》也发表在《南国周刊》上。《麒麟》的主要情节是孔子和南子争夺卫灵公,也将孔子和南子对立起来。小说中,灵公被孔子描绘的“大道”所激动,开始听从他的建议,但最后还是屈服在妖冶的南子裙下。有趣的是,《麒麟》故事的题记恰恰是“凤兮之歌”。“子见南子”发生在孔子遇楚狂之前,更发生在“西郊获麟”之前,小说用这样的题目和题记,正是表明其主旨所在:夫子之“道不行”的悲哀。
《“子见南子”以后》《仲尼之将丧》《采桑娘》以至《麒麟》中对孔子的心理描写当然都出自虚构,可是小说中透露的那种苦闷的思绪,只有对照重写型小说中孔子闻“凤兮之歌”而怅然若失的描绘,才更能凸显其深长的意味。
(二)“凤兮之歌”
《论语·微子篇》中关于“凤兮之歌”的记载很简单: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论语》中孔子热心救世,却碰到几位隐士对他泼了些冷水,楚狂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对孔子唱“凤兮之歌”,究竟是劝谏,是讽刺,是友好,还是不善?在现代作家的小说中,对此有着不一样的重写。
陈子展《楚狂与孔子》(1932)就以这一首“凤兮之歌”为主要内容。孔子千辛万苦到了楚国,谁知楚昭王听信了令尹子西的话,不重用孔子。又过了没多久,昭王也死了。孔子在苦闷中出游郊外,碰到楚狂唱了一首“凤兮之歌”,他不禁悲从中来:
孔子眼望着这个老者走过去的背影,耳听着这个老者唱出来的悲声,好像他的那颗热辣辣的尊王复古的心头浇了一瓢子冷水,不觉很感伤的叹息道:“唉,我不见来到,天下太平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的这一生就是这样算了吧!”
小说中,孔子的形象基本是正面的,他为自己的政见不得采纳,自己理想的社会不能实现而感伤悲叹。楚狂的歌衬托出孔子心境的悲凉。
曹聚仁《孔老夫子》(1934)则将楚狂的歌放在孔子与弟子论道之后。孔子分别问子路、子贡、颜回三个弟子为何自己的道不能实行,只有颜回的回答令孔子满意:“我们有财宝,他们不识货,足见他们是为多大的混蛋,我们何必想倒霉不倒霉的事呢!”那么,孔子为何突然向弟子发出这样的问话呢?小说接着写道,正是楚狂所唱的“凤兮之歌”,“这漫长而凄婉的楚歌,刺痛了仲尼的心!”
廖沫沙重写孔子的小说就更加典型了,干脆以《凤兮,凤兮!》(1944)为题。和《楚狂与孔子》从楚昭王不用孔子说起不同,《凤兮,凤兮!》则从孔子相鲁开头。孔子摄行相事,不到三个月就有了“看得见的成绩”,孔子因此更加跃跃欲试,憧憬于他将要实行的治鲁三年计划。哪知道此时齐国陈恒弑君,孔子便要求鲁君讨伐陈恒,但是鲁国的大权控制在季叔孟三家,这三家都不主张出兵。此时齐国更送来女乐讨好鲁国,鲁君和季氏都沉迷于戏班子的娱乐,根本听不进孔子的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孔子只好带着弟子离开鲁国。在路上,他们听到一首楚歌被人翻来覆去地唱,这正是“凤兮之歌”。孔子想找到唱歌的人,那人却故意回避了。接着他们又遇到了长沮、桀溺、挑着篠箕的老者,这些人对孔子都有些不以为然。当长沮、桀溺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认为孔子走到哪里也一样时,孔子没有否认他们的说法,但是依旧坚持自己:“不过这种世界,我若不钻进去干,只是翻翻泥土,图个清静,又怎么改变法呢?”当看到挑篠箕的老者躬耕忙碌时,孔子对自己原来的想法有所修正。唱“凤兮之歌”的楚狂,以及那些发出不同声音的隐士,他们成为促进孔子思想转变的外在因素。如果说以前孔子是坚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话,那么,此时他却明白表示:“我的道行不通,我已经知道了。”他想到了“易道而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只研究历史现实,不说空话。”孔子打算从此带着学生进行“实地考察”,以作研究历史的辅助,并且还亲身了参加耕作的农活。可见,小说以“凤兮凤兮”为题,正是表明孔子此前的“道”是行不通的。
“凤兮凤兮”“子见南子”在小说中被多次重写,透露出孔子“吾道不行”的悲哀;同样,“甚矣吾衰也”的感叹也被多次重写,有着相近的感情倾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论语》中这样记载着孔子对自己衰老的感叹。冯至《仲尼之将丧》(1925)以这句话作为题记,力图表现面临衰老与死亡的孔子所可能的心绪。《凤兮,凤兮!》的结尾预示着孔子认识到从政的路行不通,他打算退而研究历史,一心著述,教授学生。而《仲尼之将丧》中,晚年回到故乡的孔子似乎对自己的一生都产生了怀疑。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以前,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而今,“旧日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面对茫茫宇宙,他感到人的渺小、微茫,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樵夫的哭泣:
樵夫啊,你是世间的至圣!当我们在泰山的幽径里相遇时,你哭得是恁般地苦闷,岩石为之堕泪,鸟兽为之惊心。我这愚蠢的人啊,我那时不但不能领会,还要问你为什么哭。樵夫啊,你说,你自伤,所以这般哀泣……茫茫天空,恢恢地轮……万物的无着无落,是这样敏锐地感动了你……你深入了人生的真髓、宇宙的奥秘;我直到今日,才能了解你!
曾经,他踌躇满志,所以不能了解人的渺小感;曾经,他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不能认可樵夫自伤的哭泣;现在,面对死亡的阴影,他对于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我还有几天的生命呢,天也无边,地也无涯,悠悠****,我种种的理想已经化成灰烬了。后世呀,不可知的后世……”当一个人在最终时刻对自己一生所坚信、坚持的理想产生了怀疑,人生的立足点发生了动摇,这是多么大的打击!
王济安《孔子南游于楚》(1937)也抓住了这句话来刻画孔子的心理。孔子南游于楚,意见依旧不能得到国君楚昭王的采纳,他不禁在逆旅的屋子里感伤起来:“老了哇!真是老了!有好些时候,不曾梦见那位老圣人周公了!真是老哇!梦也没有了呢!而且……而且这趟南游,又是白跑了腿啊!回去罢!回去罢!不是有些天资极好的徒弟么?回家去把他们好好的教育起来;行我的道的如果不是我自己,一定是我的徒弟们,或是徒弟们的徒弟呢?”孔子预见到在这个时代难以推行自己的“道”,不过,他还希望更多人了解他知道他,他还寄希望于教育弟子来“传道”。可是,弟子是否能够传承他的衣钵?子路是孔子最亲近的弟子,当叶公向他询问孔子的为人时,他竟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为此,孔子对子路说出一大篇道理来,可是子路究竟对夫子能够体认多少呢?孔子说完话,“眼睛又从子路身上挪开,仍然注视着对面的墙上,又看见那众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三)“伯牛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