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最后一段《附记》,依日本僧人之说,应当是一行所作。一行于开元五年(717)应诏入京,其与善无畏结识最早始于此年,然最初译经,悉达译语,无着笔受,一行并未参与,他的精力主要用在《大衍历》的编制上。且玄宗下诏将善无畏所将梵本,全部上交,并令进内,因此未得广译诸经。周绍良认为玄宗的真实用意是“由于不喜欢密宗,不希望密宗经典广为人知”[9],此说值得重视。玄宗的态度自然会影响一行,故他与善无畏的真正合作较晚。
假如这一《附记》果为一行所作,那么他当时应当参与了论坛,当然并非主要人物。所谓“梵汉殊隔,非译难通”,表明当时一行不懂梵语,只是按照所忆译者的话进行抄录,并且以此对此前西明寺慧警禅师的记录本进行补充整理,形成《禅要》。
如果此事发生在一行与善无畏交往的初期,则在开元六、七年的可能性较大。
有趣的是,由于北宗在后世知者不多,南宋李石《续博物志》竟然不明白敬贤为何人,道是一行后出家改名“敬贤”,将叔侄当成一人。科技史学者吴慧撰《一行生平再研究》,虽然考证精细,似乎不了解禅宗史,却道“《续博物志》的记载可能确有其事”。
最早撰集《禅要》的西明寺慧警禅师,事迹不详。
据《宋高僧传》卷二十四《唐太原府崇福寺慧警传》:
释慧警,姓张氏,祁人也。少而聪悟,襁褓能言,二亲鞠爱,邻党号为奇童。属新译《大云经》,经中有悬记女主之文,天后感斯圣莂,酷重此经。警方三岁,有教其诵通,其含嚼纡欝,调致天然也。遂彻九重,乃诏讽之,帝大悦抚其顶,勅授紫袈裟一副。后因出家,气貌刚介,学处坚固,充本寺上座,拯顿颓纲,人皆畏惮。或于街陌见二众失仪,片招讥丑,必议惩诫,断无宽理。后修禅法,虚室生白。终时已八十余龄矣。九子母院有遗影并赐紫衣存焉。[10]
此慧警亦是唐人。武则天于天授元年(690)以《大云经》颁行天下,当时慧警三岁,则应生于垂拱四年(688),三岁能诵《大云经》,确实非凡,则天欢喜,赐紫袈裟,后出家,为太原北崇福寺上座。此慧警与西明寺禅师慧警法名一样,时代一致,且北崇福寺慧警亦修禅法。不过僧传未言他是否到过京城,但也很有可能为同一人。假如确为一人,则当时慧警年约三十,有可能从学北宗或为敬贤门人。
《禅要》作者当然是善无畏,记录整理者为慧警或者还有一行。大正藏《禅要》有题名“海仁睿”,吴慧认为就是作者,其实“海、仁、睿”应当是空海(774—835)、圆仁(794—864)、宗睿(809—884)三人的略称,三人都是入唐求法僧,且都将《禅要》带回日本,并不存在“海仁睿”其人。
现存《禅要》虽然主要是善无畏说法的记录,但从中也可以看到北宗禅法的影子。如谓“今所发心,复当远离我法二相,显明本觉真如”,又言“如人学射,久习纯熟”,这一修法在《楞伽师资记》所述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说得更加具体。还称“所言三摩地者,更无别法,直是一切众生自性清净心,名为大圆镜智。上自诸佛下至蠢动,悉皆同等,无有增减,但为无明妄想客尘所覆,是故流转生死不得作佛。行者应当安心静住,莫缘一切诸境”,“行者久久作此观,观习成就不须延促,唯见明朗更无一物。亦不见身之与心,万法不可得,犹如虚空。亦莫作空解,以无念等故,说如虚空,非谓空想。久久能熟,行住坐卧,一切时处,作意与不作意,任运相应,无所罣碍。一切妄想,贪瞋痴等一切烦恼,不假断除,自然不起,性常清净”,这与禅宗的说法几乎完全一致。
敬贤在当时北宗中地位很高,《楞伽师资记》称“大师付嘱普寂、敬贤、义福、惠福等,照世炬灯,传颇梨大镜。天下坐禅人,叹四个禅师,曰:法山净,法海清,法镜朗,法灯明”[11],誉之为“法海”,仅列普寂之后,位在义福之前,足以表明他的影响。
总之,敬贤与善无畏的对谈拉开了禅密两家合作的序幕,对于唐代佛教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
除善无畏外,金刚智也是创立密教的关键人物。金刚智于开元七年(719)到达广州,八年到达东都。有关金刚智生平的史料有吕向《故金刚智三藏行记》、混伦翁《东京大广福寺金刚三藏塔铭并序》《开元释教录》卷九小传等。
金刚智同北宗当然也有联系。据《宋高僧传》卷一本传:
开元己未岁达于广府,勅迎就慈恩寺,寻徙荐福寺。所住之剎必建大曼拏罗灌顶道场,度于四众。大智、大慧二禅师,不空三藏,皆行弟子之礼焉。[12]
言大慧一行、不空为其门人,自有根据,而称大智禅师义福(658—736)为其弟子,则是新说。此说被作为北宗与密教关系密切的一个重要证据,广为接受,其实则不能成立。
此说唯见于《宋高僧传》,在唐代史料中则找不到类似的说法。
据《开元释教录》卷九:
开元八年中方届京邑,于是广弘秘教,建曼荼罗,依法作成,皆感灵瑞。沙门一行钦斯秘法,数就咨询,智一一指陈,复为立坛灌顶。一行敬受斯法,请译流通,以十一年癸亥,于资圣寺为译《瑜伽念诵法》及《七俱胝陀罗尼》,东印度婆罗门大首领直中书伊舍罗译语,嵩岳沙门温古笔受。至十八年庚午,于大荐福寺出《曼殊室利五字心》及《观自在瑜伽要》,沙门智藏译语,又于旧《随求》中更续新咒。智执总持契,所至皆验,秘教流传,寔斯人矣。[13]
这是关于金刚智来华之后经历的最早记录,其中没有提到义福。《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九载有吕向《行记》大半及混伦翁《碑铭并序》全文,其中也没有提及义福。另外在有关义福的碑文中也没有提到他与金刚智的关系,表明二人确实没有师承关系。
从情理上讲,金刚智来华时,义福已是一代宗师,且年长十三岁,没有理由拜金刚智为师。《宋高僧传》义福传称其“以二十年卒”,金刚智传言其“二十年壬申八月既望”灭化,均误,其实义福卒于开元二十四年(736),金刚智卒于二十九年(741),因此僧传也会有错误,对之不可迷信盲从。
义福本人虽然不是金刚智弟子,但并非与密教毫无关系。据杜昱《有唐薛氏故夫人实信优婆夷未曾有功德塔铭并序》,卢氏名“未曾有”,“自宗师大智禅师,茂修禅法”,又“尝以诸佛秘密,式是摠持,诵《千眼》《尊胜》等咒,数逾巨亿。则声轮字合,如闻一音,而心闲口敏,更了多字。假使金盘转圆,玉壶倾注,传厥尽美,未云能喻。”如此义福俗家门人未曾有既修禅法,又习密咒,是一个禅修兼修的典型。[14]
据李华《故相国兵部尚书梁国公李岘传》:
梁国公讳岘,字某,其先陇西人。曾祖曰吴王,太宗爱子也。父曰信安郡王,玄宗之大臣,肃宗之军佐也。公年二十,学道于大智禅师,志深行苦。禅师谓曰:“汝当为国家陈力,缘不在此也。”
宗室李岘(712—766)曾任丞相,是当时的重要人物,他于开元十九年(731)二十岁时曾从义福习禅。据李华《善无畏碑铭》,善无畏去世后赠鸿胪卿,鸿胪丞李岘与释门威仪定宾律师共同监护丧事。虽然出于公事,但也表明他与善无畏可能亦有交往。
北宗各系之中,最有影响的当然是普寂(651—739)一系,而普寂门人中,与密教关系最为密切的自然是一行禅师。
对于一行在密教及科学方面的贡献,前人论之已详。作为一个划时代的大师与全才,一行的贡献与影响是多方面的,其师承也比较复杂。
一行出家,是从荆州弘景(634—712)律师,时间在长安三年(703)二十一岁时。弘景既是律师,为道宣(596—667)弟子,又是玉泉道素门人,为天台宗玉泉系的一代宗师。弘景与禅宗关系也很密切,北宗普寂、南宗怀让都从其习律。一行师从弘景时,弘景应当住在东都佛授记寺。
过去的史料都给人留下一行出家不久便转到嵩山师从普寂的感觉,吕建福认为“一行先从恒景受戒出家,不久到嵩山拜普寂为师,修习禅门”,“一行在嵩山习禅大约有八九年时间,至唐睿宗即位后才离开”[15]。其实从一行出家到师从普寂,中间有一段时间。
据李邕《大照禅师塔铭》,普寂“长安年(701—704)度编岳寺”,即在长安年间正式得度,成为有度牒的合法僧人,并编入嵩岳寺僧籍,神龙二年(706)神秀入灭,四众“咸请一开法缘”,普寂依然不听“万人之请”,不愿开法,直到皇帝派武平一前来宣旨,令其领众开法,他才不得已出山传法。因此普寂正式开法不会早于神龙二年(706),一行前来学禅也不可能早于此年。
如此一行在嵩山师从普寂在神龙二年(706)至先天元年(712)间。自其出家到神龙二年(706),他可能主要在东都学道,除弘景外,还可能见过大通神秀、老安、玄赜等禅门宗匠。
一行从普寂习禅,具体经历不详。最澄《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称其“每研精一行三昧,因以名焉”,成尊《真言付法纂要抄》亦言“契悟无生一行三昧,因以名焉”,因此他主要修习的是一行三昧,也由此得名一行。
一行三昧见于《文殊说般若经》卷下,对于禅宗影响很大。据《楞伽师资记》,道信便引述此经说明一行三昧,后来则天问神秀所传宗旨与依何典诰,神秀称是东山法门,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可见禅宗对一行三昧的重视。经中言得一行三昧,于“诸经法门,一一分别,皆悉了知,决定无碍,昼夜常说,智慧辩才,终不断绝”[16],胜过多闻第一的阿难。一行博学多闻,且记忆力惊人,看来确实得此三昧。
据《旧唐书》本传,“睿宗即位,敕东都留守韦安石以礼征,一行固辞以疾,不应命。后步往荆州当阳山,依沙门悟真以习梵律”。吕建福指出:
按《唐书》中本传,韦安石曾两度任东都留守,一则武则天长安三年,一在睿宗景云二年,故奉敕征召一行在景云二年冬天,一行往荆州当在其冬或第二年,即太极元年(712)。[17]
此说有据,一行并非在睿宗即位之年离开,而是直到先天元年(712)才往荆州。这也解答了另外一个问题,即一行到当阳,为何不再师从弘景,而是其门人兰若惠真(673—751),因为弘景于此年九月二十五日入灭了。
虽然吕建福早有此说,后来研究者吴慧先生等似不太清楚,仍然引元代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坚持“710年,一行离开嵩山,遁走荆州”之说,还称“从时间上判断,去到荆州的一行仍能拜谒弘景”,对《旧唐书》一行本传之说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