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道信及其禅法
四祖道信(580—651)是禅宗史上承前启后,光大宗门的关键人物,历来为教界和学界所重,对其禅法思想研究甚悉,然而由于早期史料不足,且记载混乱,其生平尚有诸多疑点,须加辨析。
道信,俗姓司马,本贯河内(治所在今河南省沁阳县),出生在蕲州广济县。其出家时间并无异词,《续高僧传》本传、《传法宝记》皆谓七岁出家,初投一师戒行不纯,道信却不受影响,密怀斋检五年(《传法宝记》称六年),后转事僧璨大师。
道信始事三祖的时间,《传法宝记》但谓开皇中,未明言何年,然既谓七岁出家,密斋六年,则其年肯定在开皇十一年(591)后。《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称年十三,即开皇十二年(592),《宝林传》卷八谓三祖“至开皇十二年壬子之岁导利沙界,大集群品,普雨正法,是时会中有沙弥,年始十四,名曰道信”,明确提出三祖开皇十二年才正式出山开法,道信亦于是年前来投师。此说与本传、《传法宝记》一致,应当是可靠的。近年又出土了一块塔铭砖,上面刻有“大隋开皇十二年七月,僧璨大士隐化于舒之皖公山岫。结塔供养,道信为记”之字[1],这更证明《宝林传》之说无误。
杜继文先生十分推崇道宣的僧传,僧传未明言道信所师事的皖公山二僧姓名,因而杜先生对禅门相传的僧璨与道信的师承关系表示怀疑,连带怀疑此塔铭砖的可靠性,以为此事“亦有可疑”[2]。杨曾文先生相信铭砖,将其所载释为“开皇十二年(592年)僧璨曾在皖公山隐居和从事传法,并建塔礼拜供养诸佛,弟子道信撰写铭文记述此事”[3]。杨先生还据僧传,考定道信从师僧璨的时间为开皇十年(590),“此塔铭砖是他到僧璨门下的第三年刻造的”[4]。
杨先生的说法确实也不无可疑,此塔究竟是供养诸佛的还是供养三祖的,是建于开皇十二年还是后世,恐怕还不能轻下结论。如果如杨先生所说,是开皇十二年兴建礼拜供养诸佛的,那么道信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小沙弥是否有资格来“撰写铭文”还是问题。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后来道信专门建造此塔以纪念三祖最初说法,可以说是专门供养三祖的。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第三种可能,即此塔是后世禅门兴建的。房琯《碑》称三祖灭化,“道信奔自双峰,领徒数百,葬大师于所居之处”,三祖灭化时道信奔自双峰不大可能,但他后来率领徒众前来参礼遗迹、为三祖建塔,还是很有可能的。
言道信于开皇十年师从三祖,显得有些过于拘泥本传文字,《传法宝记》谓密斋六年,据此则应是开皇十一年始至。其实《宝林传》言开皇十二年三祖才正式开法,在此之前,周围的人都对他不了解,一个远在数百里外的少年不可能闻名前来。铭砖也说得很清楚,是年七月,三祖出山化导众生,道信亦至于是时而非两年前。至于说他此前密斋五六年,只是他在第一个师傅门下的时间,有可能他在闻三祖之名前就已经离开前师,既然对其不满,不会久留。
道信从学三祖的时间诸说不一,却相去不远。《传法宝记》称“经八九年”,本传称“遂经十年”,《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称“奉事经九年”,《楞伽师资记》却道“奉事粲十二年”。依《宝林传》之说,道信“侍奉左右,经八九年,于吉州受戒,却来侍奉璨大师”,这表明他先到吉州受戒,回来以后璨大师欲往罗浮,不许他跟随。按照惯例,二十岁受具足戒,道信前往吉州受戒可能是在开皇十九年(599)或稍后。三祖前往罗浮是在道信受戒回来之后,大概是在仁寿元年(601)左右,其灭度则应于仁寿三年(603)或其前。《传法宝记》是禅宗最早的文字记录,其云“经八九年”,看来当时已经无法确定具体年限,因此应当以僧传的记载为准,道宣称是十年,则三祖前往罗浮应在仁寿元年,其时道信二十二岁。
在三祖前往罗浮的两三年中,道信可能留在皖公山。三祖回来不久就灭度了,此后道信“游方施化,所在为宝”(《传法宝记》)。他游化的地方,大概是在皖公山周围,也可能包括他的家乡蕲州。此后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吉州受度。虽然他已经受了具足戒,但从法律上讲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和尚,因为没有得到政府的准许,没有正式的度牒,还只是一个私度僧人。
获得正式的僧人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游方的禅僧来说尤其如此,许多著名僧人直到终老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按照僧传与《传法宝记》,道信是先正式出家,由于“附名住吉州寺”,才到吉州的,其实也完全有可能颠倒过来,即因为他帮助解了吉州之围,才得以成为吉州寺中的正式僧人。《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即谓道信“得嘱已,遂往吉州。遇狂贼围城,经百余日,井泉皆枯。信禅师从外入城,劝诱道俗,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其时遂得狂寇退散,井泉泛溢,其城获全。便逢度人,吉州得度”,说得很清楚,正是由于道信有全城之功,才顺利得度,成为正式的合法僧人。
对于吉州受度诸书记载相近,道是吉州被贼围困七十余日,井泉皆竭,十分危急,此时道信大师自外入城,马上井水就恢复了,太守向他求教解围之策,他劝众念般若,结果城外贼人见城上四角出现金刚力士,于是群贼奔散,一城之众获全。
这个故事非常神奇,显示了道信大师的法力神通,然而对之进行历史的阐释更加合理。其实围城的不一定是打家劫舍的贼人,有可能是前来请愿的农民。如本传记载,“须臾外贼,见城四角,大人力士,威猛绝伦,思欲得见刺史,告曰:‘欲见大人,可自入城。’群贼即散”,看来他们围城的目的就是要见刺史,因而虽然看见力士十分恐惧,还是未改初衷,但听说让他们入城晋见,他们还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分散走了。
道信大师也不是帮着刺史欺侮农民的御用僧人,而是一个调解人。既然城围甚严,道信怎么能够随便进入?虽然可以说是他用了神通法力,但还不如说他进城是得到了请愿的农民允许,或者说可能负有使命入城,他一进去,井泉即复,不如说他先代表围城农民答应不禁止水车入城,而劝众念般若,不如说是让刺史及城中富豪多发慈悲之心,答应救济城外农民,帮助他们解决生活问题,既然请愿的目的基本上达到了,农民自然解围而去。
这一事件发生于何年,僧传没有明确记载,《传法宝记》说是“至大业度人,配住吉州寺,属隋季丧乱,群贼围城七十余日”,既言大业中,又称隋季丧乱之时,看来只能是大业末年了,《景德传灯录》则直接说是大业十三年(617)。其实大业中是对的,但说是末季丧乱之时就不对了。一是丧乱之时不可能还“访贤良,许度出家”,二是若说是大业末年,则此后十年居庐山,又三十余年在双峰,时间就对不上了,道信至少活到显庆二年(657)才行,而这又是完全不可能的。大概因为围城之事,后世便误认为是末季丧乱之时,其实围城的只是请愿的农民,故容易解散,真到末季,天下崩离,就无可救助了。
按照本传,此事必须发生在大业七年(611)之前,即吉州受度应当在大业元年(605)至七年间,而最有可能是在大业三年(607),证据如下:
其一,《宋高僧传·弘忍传》称弘忍(601—674)七岁得遇道信,弘忍七岁时为大业三年,道信有可能是在前往吉州的路上经过黄梅、遇到弘忍的,此前他有可能一直在皖公山周围游化。
其二,道宣《广弘明集》卷二十八录有大业三年正月二十八日《隋炀帝行道度人天下敕》,诏于是年“建立胜缘,州别请僧七日行道,仍总度一千人出家”,可见其年国家确实度僧,且共一千人,名额算是不少。
其三,《续高僧传·辩义传》明明说僧璨仁寿四年前便已去世,《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等禅宗史料亦与此相符,《宝林传》却偏要极力证明三祖卒于大业二年(606),这有可能是因为大业三年道信于吉州受戒,《宝林传》想由此说明这两个事件的连续性。
其四,《景德传灯录》谓道信于大业十三年吉州受度,也有可能所用史料衍出一个“十”字。
以上证据都不是绝对的,但联系在一起就比较有说服力,即便不中,也不会相差太远。
今人何明栋先生在《四祖道信江西行履述略》[5]中依据江西地方志提出了不少富有启发性的见解,其中言隋大业十三年“广东梁尚慧为首的造反队伍进入江西,至吉州时围城达二个多月之久。当时正在庐山大林寺修持教徒的道信,得到消息后,立即率徒众飞奔吉州”。若然,则大业三年说不可能成立。运用地方志研究佛教历史是十分必要的,其中往往有正史所缺载的有价值的材料,但地方志多成于后世,包含了不少传说的成分,其可靠性也是值得推敲的。梁尚慧围吉州是否合乎史实难下定论,即使是实,是否就是四祖解围的那次也不能确定。依照本传,道信是在解围之后欲往衡岳,路过江州,而为道俗所留而始居庐山大林寺,《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亦称道信吉州得度后,“乃来至庐山峰顶上”,何先生依后世史料则将这一顺序颠倒过来,改为先住大林、后解吉州之围,这样倒是避免了与住双峰三十余年的时间冲突问题,但否定道宣与神会的记载,须有更加可靠的原始资料方可。
何先生引韩溥先生之说,道是道信“大业四年(608)邂逅九江遇弘忍,收为弟子”,携之同登庐峰,居上大林寺十年,按照一般的记载,弘忍七岁遇道信,当为大业三年。依此,道信大业三年遇弘忍,同年居大林,则吉州围城必然发生在此年,就在同一年,先遇弘忍,后解吉州之围,再住庐山。
据何文,道信在解围之后既未返庐山,也未回司空山,“而是到了吉州府城外数十里的泰和”,在距县城西南30多里远的潮山结庵修行,当地至今尚有“四祖岩”、舍利塔等遗址。道信是否到过泰和的潮山难下定论,因为缺乏原始资料为证,地方志和民间传说也可能是后人的附会。若此事为真,则道信直到唐初尚在泰和,他就根本没有可能住止双峰三十余年。
杨富学先生在《敦煌本〈历代法宝记·弘忍传〉考论》[6]一文中对吉州围城一事提供了新的解释,其所校写《弘忍传》如下:
唐朝第五祖弘忍禅师,俗姓周,黄梅人也。七岁事信大师,年十三入道披衣。其性木讷沉厚,同学轻戏,默然无对。常勤作务,以礼下人。昼则混迹驱给,夜便坐摄至晓,未常懈倦。卅年不离信大师左右。身长八尺,容貌与常人绝殊。得付法袈裟,居冯茂山,在双峰山东,相去不遥。时人号为东山法门,即为冯茂山也,非嵩山是也。
时有狂贼可达寒、奴戳等,围绕州城数匝,无有路入,飞鸟不通。大师遥见,来彼城,群贼退散。遞相言:“无量金刚执杵趁我,怒目切齿,我遂奔散。”忍大师却归冯茂山。
这一资料带来不少启示。此围城事件发生于何时何地,谁是解围的主角?杨富学认为这段文字是“传文作者误将道信大师事窜入弘忍传中”,实际说的依然是大业十三年(617)“广东梁尚慧起义军由南向北进入江西,至吉州(今江西省吉安市)时,围城达两个月之久。当时正在庐山大林寺修持的道信,闻讯后立即率徒赶至吉州,以佛教徒特有的方式解了吉州之围。这在乾隆年间修《吉安府志》和光绪年间修《江西通志》中都有记载”,其说与何明栋相近。
杨富学认为,文中所载与《续高僧传》《景德传灯录》及《传法宝记》中所载道信事几无二致,因而是与道信事相混,并引《传法宝记》所载为证。这一说法其实值得商榷。不必远求之于他书,《历代法宝记》本身就有关于道信事的记载:
信大师于大业年,遥见吉州,狂贼围城,百日已上,泉井枯涸。大师入城,劝诱道俗,令行般若波罗蜜,狂贼自退,城中泉井再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