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足于尽自己的能力,进行科学工作,因为美学是一门真正的科学,和一切科学一样,根据是经过仔细观察的事实。
靠法则来判断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同样也写不出卓越的作品,至多只能用来当做标记或者一种路标。归根结底,耳音不准的人们不会喜爱音乐的。你就是当面演奏,他们也总打错拍子。只有经过教育,思考和习惯的培养和提高的天然鉴赏力才能帮你欣赏艺术品。产生快感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喜爱,而喜爱却绝对用不着法则。
我所理解的美学,无论对于作家还是读者,因之都没有任何实际效用的目的。
在科学研究中,只有完全无私的观点,岂不正是科学的光荣吗?而称之为纯科学,不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人们以毕生精力获取那么多的知识,又有什么实际效用呢?园丁把洋葱头埋到地里,于是洋葱长出来。他的艺术就是选择适当的土地和在天气干燥的时候浇水,洋葱开出花来,园丁达到目的,也不想多知道什么了。
学者来了,他靠久长和耐心的分析,证明这棵植物的哪些成分来自土壤,哪些来自空气和水;它又经过什么样的过程加以吸收,增长它的体质。他区别它的组成部分、它的器官,探索这些器官的机能……这一切有什么用处呢?归根结底,问题只是在于花开出来,眼睛看了舒服,再就是好闻,假如花有香味的话。实际效用仅止于此,其他就算不了什么。
然而却正是这个“其他”,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人们的好奇。为了满足求知的乐趣,他们求知。他们有为真理而真理的热忱,这些思考越是没有用,他们就越热衷于思考。难道太阳会因为我们不知道它跟我们的距离、它散发到地球上的热量、它同其他行星的关系,而停止把阳光射到地球上来吗?
我们所谈的这门科学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大作家们不停地产生杰作,就像洋葱开花和太阳发光一样。同样,人类对他们那些天才的创造,将不中止赞美和享受,而为了这个,也并不纷纷向ique[161]的学者们求教。
这些学者的任务却就不同了。
美学既不负担促进或丰富杰作的任务,也不能加以阻挠,——我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点,正因为偏见十分可怕,而整个教育界又加以支持,每天拿它的课程予以滋养。美学的使命甚至不是让作品更使人喜爱,从而增加我们的享受。
美学单纯地、专一地、绝对地限于探究事实,加以分析,并从而提出一些规律来。这是把化学的分析方法应用到这类叫做剧本的东西上。化学家在分解一个物质并记下各种元素的相互配置以后,绝对不会说:可惜竟是这样的,要是我的话,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来排列的,这样就会更美了。他这样做,就要越出他的职权范围。那不是他的本分,他只消说明事实,加以归类就行了。
美学家就是化学家。
他既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到上帝那里去找现象的原因和法则。考虑过天才这个神秘的与生以俱的力量以后,他就研究使杰作中各个成分成为杰作的那些条件,以千百种不同的方式重复这些分析,假如有些事实总在产生同样的事实,他就把它们当做下一步研究的基础。他把这些事实互相联系起来,把构成规律的一些必然关系记录下来。
科学规律——不是写作或批评的法则,这是极为不同的两类观念,在开始下面的研究的时间,我请求读者不要加以混淆。
1876年6月26日
二戏剧艺术的条件
人们寻找戏剧艺术的定义,习惯于说:戏剧是人类生活的表现。
当然了,戏剧是人类生活的表现。可是人们这样说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什么大道理来,把这个公式教给人家,人家也学不到什么。
一切模仿的艺术都是人类生活的表现。它们的目的都是把自然呈现在我们眼前。绘画除去为我们描绘人类生活的场景或者被规定的地点以外,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吗?再如雕塑,不也是努力为我们提供孤立的或者成群的生物形象吗?
这些艺术,我们可以同样正确地说,都是人类生活的表现,或者换一句话说,都是对自然的摹拟。
可是我们立刻就会发现(因为这种观察不需要任何思索,就能一望而知),这些艺术都各有各的不同活动方式,为了表现人类生活而不得不顺从的条件迫使每一种艺术采取一些特定的手法。
譬如绘画,就是要在平面上表现立体的东西,表现人类生活的场面,而在现实中,这些场面就需要一个广阔而有深度的活动空间。
问题是清楚的,探索绘画美学的人必须充分估计到这个条件,以及其他种种条件,倘使还有其他基本条件的话,而离开这些条件,这门艺术就存在不了。
因此,首先要研究的就是我们说起的艺术必然地、不可避免地以之活动的物质或精神的条件。既然不能从这些条件里把艺术抽出来;既然它只活在这些条件里,靠它们才活下来;既然它不是一股自天而降或者发自人心深处的灵气,而是一种极为具体和明确的东西,像任何有机物一样,只能在自己适应的环境之中生存,自然就该分析这个有迫切必要的环境。因为就某种意义来说,它正是经过一系列连续的发展,走出环境,让生命适应于自己的环境,并永远打上环境的印记。
读者现在应该明白我们行将遵循的方法了。
我们把自己放在可感觉的事实的场地上,而不是像神学家那样,永远通过对某种莫测高深的理想美、一种神性的分化物的静观,来探索一门艺术的规律,或者在所谓人类心灵的研究之中来探索。
画家拿起一片木头或者一块画布来表现人类生活。这是一个平面,对吗?这是一个确而无疑的、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们就从这里出发。
好了,让我们同样看一下戏剧艺术,有没有一个事实像绘画中这个事实那样肯定,同样也是它的生存与发展所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倘使我们找到了这个事实,我们就可以逻辑地推出一些跟事实本身同样不容置辩的结论,然后再在艺术史中,找出关于这些结论的证明。
谈到戏剧的时候,有一个事实,甚至最不经心的人,也不会注意不到,那就是观众的存在。谁谈戏,谁就一定要谈起看戏的观众。不能设想没有观众的戏剧。有助于演戏的任何东西,不管哪一样东西,你都可以取消或者替换,但是观众嘛,办不到。
譬如,舞台一般都是高出地面的,但是你也可以设想它跟地面一样平,事实上,你可以在客厅里演出,丝毫不必更动房间的布置。这当然不很方便,不过毕竟丝毫没有改变戏的观念。
一排脚灯把演员从头到脚照亮了,这是一项非常有用的发明,把演员的脸照得通亮,又消除了眉毛和鼻子底下的暗影,让他们显得年轻。但是脚灯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吗?肯定不是。你可以设想任何你所喜欢的照明方法,还不算太阳光、古人所知道的唯一照明方法,然而并不妨碍他们有戏剧。
你可以取消布景和服装。高乃依和莫里哀的作品曾经被一些现凑的蹩脚演员在谷仓里上演过,他们用破旧的行头把自己古里古怪地装扮起来。戏并不因而就不是《熙德》和《太太学堂》。莎士比亚,人们已经说过一百遍了,根本就不关心布景不布景的:舞台中央立一块木牌,写明情节发生的地点,此外就由着观众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戏并不因而就不是《奥赛罗》《罗密欧与朱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