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闭着眼睛深呼吸,想要充分感受两肩和双臂的那份轻盈。那种心情仿佛觉得自己像是在念大学,要去赴一个无比轻松的约会,而生活,根本不费力气。
厅里的桌上叠满了罐装啤酒,大概有两打的样子。旁边还整齐地排列了五六筒品客薯片,每种的味道都不一样。这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春游的前夜。
桌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凉水壶,这是之前没有的。玻璃的瓶身一尘不染,亮晶晶的,里面有三分之二的白水,浮着棱角分明的冰块、半月状的柠檬片和绿绿的紫苏叶。旁边还摆着两个敞口的果汁杯,一个有着桔色的螺旋花纹,另一个有着青绿色的螺旋花纹。
不知为何,这凉水壶和果汁杯的姿态让我看了心情特别愉悦,发自心底地清爽和凉快。
幸优在小小的厨房里做咖喱。
我进门的时候,她反复且得意地说,夏天才是讲究吃咖喱的季节。
显然,她并没注意到立秋这回事。她正用一把处理番茄的亮闪闪的尖刀在砧板上陆续切着洋葱和土豆,之后又将玉米笋、青豆、红腰豆和玉米粒一份一份地焯着水。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好好招待。做客的感觉总是最妙的,而这一年,我仿佛频繁在做客,并被她招待。
我肆无忌惮地直勾勾看着她在厨房劳作的背影。她穿着普通的毫无图案的黑色T恤,显得肩膀非常小。一条深灰色的、直到脚踝的纯棉长裙将下半身覆盖得严严实实,脚上踩着一双软底的蓝色条纹拖鞋,头发全散下来。整个人从后面看去显得格外寡淡和黯然。此刻的她,好像被抽走了一半的活泼,腰身也失去了那种俏皮圆润的曲线,在松松的T恤下面,只是显得非常非常地窄。她至少瘦了十斤,我想。
她说的对,不管今天是夏天还是秋天,总之,是个非常适合吃咖喱的日子。咖喱千篇一律的香气次次能让人折服,这点真是奇妙。幸优将咖喱和煮得粒粒分明的米饭盛放在宽宽的白盘子上。
我们各自打开一罐冰凉的啤酒,然后一勺一勺享用咖喱。
“据说,隔夜的咖喱更好吃。”幸优说。
“土豆隔夜不是有毒吗?”我问。然后指着桌上的胡萝卜沙拉又问道:“这是怎么做的?很好吃。”
除了咖喱,沙拉是唯一的菜色。好吃是句大实话。
“就是普通的胡萝卜切成细丝,撒上盐,然后,再把多余的水分挤出去。我放了白葡萄酒和蜂蜜。”她思路清晰地说着。
我注意到她丝毫脂粉未施,眼睛下面有些发青。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下次,我给你再加上葡萄干、核桃碎和孜然籽,放几个小时以后,会更好吃。”她继续说,一边呼噜呼噜大口吃着咖喱。
“哈里来找过我。”我说。
她把一盘子咖喱吃得见了底,比我的速度至少快三倍。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几个礼拜,我太累了。”
她叹了口气,像是来自小型犬的叹气,盯着显得有些狼藉的咖喱盘子。
“弟弟的抑郁症有点厉害,妈妈她又……唉,总折腾,可能是更年期综合症,我也不知道。”
“你还有弟弟?”
“有,妈妈不是又嫁人了吗,”她平静地说:“弟弟去年就该高考了,但是休学了一年。快二十岁的人了,但是,病不稳定的时候,甚至会尿在**。”
之后,我问她弟弟叫什么,她飞快说出一个三个字的王姓名字。那里头,没有和她相关联的字眼,我也根本没往脑子里去。
“所以,妈妈也指不上,王叔叔就更没办法了。”她继续盯着盘子说。
妈妈、王叔叔,这些词在我听来无关痛痒。不过,听上去,这些人真够能惹事,也够烦人的。我不禁想了想自己的母亲。想了想,我自己的妈究竟哪里不对劲。想来想去,她其实是个没什么负罪感的女人。
长大以后,对生活一番观察,发现但凡是有孩子的女人,多多少少生活在频繁的负罪感和内疚感里。比如,她们做不出将年幼的孩子扔给家里然后自己去旅游的事,或者,晚回家半个小时也会不安得百爪挠心。
我清楚记得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将我一个人放在家里,然后自己去了什么聚会。晚上,我没有吃饭,在空****的家里感到十分害怕,于是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爬到**睡觉。
之后,爸爸回家了,用他后来的话形容——“这孩子自己假装睡着,脸上的眼泪都没有干,大灯在脸上烤着”。
可以想见,我的父母后来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至今,我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是如何存储这样一段记忆的,但我清楚记得,吵到最后,妈妈说了类似的话——“你不要试图让我内疚。我成全这孩子,这孩子也要成全我。否则,我就是一个内心永远拉着长脸的老妈子,然后再将我所有的不甘心传给孩子。”
胡萝卜沙拉和咖喱都真的太好吃了。我羞于在心里承认这一点,但盘子几乎都被我吃空了。
“所以,我这段时间,都在忙一些杂事。”幸优说。“真是太累了。”
我想象不出二十岁依旧因为抑郁而尿床的弟弟和六十多岁还自私疯癫的妈。正常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温馨家庭,甚至谈不上是她的家,更谈不上什么责无旁贷的义务吧。但在我眼里,她好像就是非要自作多情地往上贴。简直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收拾碗碟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她的细细的手腕处,有半圈淡淡的淤紫。
我并不认为自己的目光过于直白,但幸优即刻便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又慢慢坐回了座位。
“我能抽烟吗?”她问。
“当然了。”
她径直走向屋里,步伐拖沓,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包烟,然后麻利地点燃了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