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付川还会说些再见面一类的话,但他没有。正如,我以为今晚我们会说许多有关幸优的事,但我们也没有。
在分手的地点,我转过身,朝着酒吧相反的方向离开,一边走,一边尽量组装着自己身体即将散架的零件,努力走得优雅**。心里清楚,付川还站在那里,定睛看我。
待时间流到又一个周六早上的时候,才终于觉得,我的日子完全停滞了。
我开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开始想象不出这座城市其他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那种荒诞感,就像一个人想不起来自己头一天晚上是如何入睡,半夜醒来发现灯全开着,一本莫名其妙的书盖在脸上一样。我讨厌这种失控感。但是,自己却好像又无法就此开始正常起来,成为单位同事或亲戚朋友们不断联系与过问的对象,然后每天一早起床假装有处可去、有话可说、有事可做。现在,我唯一可以联系的人,就是她,是叫做幸优的她。
我要让这点在自己脑子里毋庸置疑。也没什么可质疑的。
我走进厨房,将幸优给我的那部手机找出来,攥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这些天,我几乎每天都会重复这个动作,反复看着这部手掌大的机器,给它开机,发现电量消耗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及时充电,充完电再放回厨房。我一直将这部手机放在厨房里存放干货的那个边柜里,理由是,那个放满土豆粉丝、干枣和草原蘑菇的柜子我几乎极少打开。
从小时候开始,我便喜欢将自认为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自己不常看到又自觉偏僻稳妥的地方。这样做的后果常常是,太过稳妥,于是,自己也找不到。
有那么一分钟,我死死盯着手机色彩缤纷的主界面。眼下,这个小小的接收器好像成了生活中拴住我脚脖子的唯一重量,否则自己就要像个肥皂泡,升上大气层然后破灭。
翻看了一下联系人,觉得一定是SIM卡受到损伤或出了问题,总之联系人少得可怜。“妈妈”之后,排列着几个无关痛痒的陌生名字。从头看到尾,森的名字也并不在里头。
我用条件反射一般的熟练,在键盘上啪啪啪摁出森的手机号,但是手指却僵着无法爽快地摁下拨出键。
我还打不出这样一通电话,至少今天早上打不出。
每年不都是如此,我心里悻悻的。想到,不知多少男人要为此而内心小小雀跃一把。毕竟,姑娘们衣服穿得少,对男人来说总是一件让人心情盎然的事。这再简单不过,就像猫咪遇到海鲜,哪怕是过期的发臭海鲜,也是妙的。记得,在自己过往的职场里,各种身份和资历的男士似乎都做过类似的一些插科打诨,这让我对他们失望,继而嫉妒。
这个世界上,让男人开心的事可真多啊。我不禁又生出小小的、莫名其妙的嫉妒感。
自己怎么会大周末一个人在外头晃,究竟这才是我人生的真实,还是真实的人生已经离我而去。我感到完完全全的迷惑。
原先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每到周五下班,同事间常互道一声“周末愉快啊!”每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总会觉得这人生愈发的不自由、不愉快。五天的机器,外加两天的愉快,仿佛成了一切职员在内心全然认同的轨道。这里头的机械感曾让我觉得窒息和恐慌。
如今,从一个方面看:自己自由到了极点。我可以不吃不睡不劳作,然后二十四小时全部用来干一件无厘头的事,比如,拼拼图或玩魔方什么的,都没什么不可以;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样自由的一个我,面对整个世界敞开的大门和用之不竭的时间,却迈不进电影院、迈不进餐厅、迈不进任何有趣的场所和热闹的人群。每一个路人好像都在盯着我,每一个路人又好像都完全看不到我。
我想我必须承认,自己比大学时代要孤独许多。那些年,和比那更早的许多年,人根本不会去思考友情,但身边总能充斥着年幼无知的陪伴,以及他们给予我的慰藉和温馨。那时候,瞎子领瞎子,便可以成功走向光明。可眼下,这种只能和自己作战并次次完败的日子,难道就是每个人长大后秘而不宣的生活状态吗?
到了森的楼下,时间还早,不过上午十点钟。
在森惯常停车的停车位,不见他的车子。意识到,今天自己连他车里的手套和空矿泉水瓶子都没得看了。
森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吧。周六上午的十点钟,一个兜里有足够生活费、家门泊着随时可以出发的代步工具的成年男人,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强大。
心里瞬间升起一种自卑,那是一种我看到副驾驶上手套和矿泉水瓶时的自卑,更是一种我看不到它们时的自卑。
让人惦记和关注的单身男人,让我心里自卑得发慌的男人,是我的前夫。当自己像狗一样被他遗弃之后,他也像狗一样追着别的女人的脚后跟。
正当我兀自出神,猝不及防的手机铃声吓得我一个激灵。我几乎是哆哆嗦嗦地拿出幸优给的那部机子,却发现屏幕一片黑暗。原来,可能是自己不小心碰到哪里,将自己长期静音的手机转成了铃声模式,发出让我陌生的尖利声响。
“易铮回来好几天了。我们说好久没和你聚了,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我亲自下厨,老公给我打下手。私家菜哦。”
电话的另一端,是唐棠欢欣鼓舞的大嗓门。
她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聒噪的。近来每次听她电话,自己都恨不得将听筒拉远,或者放到一边调成免提。
“好啊。我带个朋友一起去,不反对吧?”
“呦——什么朋友哇?看来你有情况啊。”
“屁情况。女朋友,新认识的。行不行啊,不欢迎?”
“女的啊。没劲。随你随你,都欢迎,带几个都欢迎。”
“那不就得了。”
“得了得了,明晚见。你早点儿到。”
有什么可聚的。挂断电话,在回程的出租车上我不禁想,不久前才刚刚在她空****的大客厅里吃了墙皮一样的垃圾食品。
唐棠哪里会颠勺做菜。但是,我的女朋友如何肯放过刚离婚的我,定是要我去鉴赏她的家庭温馨和俯首帖耳的老公。难道,就认定我一定会像个丧家犬一样单刀赴宴吗?
我坐在汽车的后排,看不到出租车司机的神态。那不过是个石像一般臃肿和脏兮兮的中年男人背影。原来,自己不会再坐在某个男人的副驾驶上,除了出租司机,也不会和哪个男人共度车内的二人空间。
目前,只有出租司机可以送我回家。一路上,我出神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