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婚的时候,我隔三差五就会去看那辆车,然后,透过车窗看里面。我并不期待发现什么新东西,森的旧东西我又都熟悉,但是依旧会趴着看。
上一次去,是两个月之前。雷克萨斯里头依旧是整洁简单,没多余的物件。我想象着后备箱里森的球包和一小箱矿泉水,突然就嫉妒起来。球包和矿泉水都令我嫉妒。
副驾驶的座位上,是森的一双赭石色的旧皮手套。过去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的那个我,如今被一双手套取代。于是,手套也成了嫉妒的对象。
森会不会也曾如此嫉妒着幸优,然后拉起她小小的一只手,和她在那个枕畔摆着她十九岁舅舅照片的白色大**积极主动地**,忽闪他浓眉下的大眼睛呢?
“幸与茜”,我对着空气轻轻说了一句。
三个古怪又陌生的音节,在脱离了我的唇齿后,只用了仿佛不到半秒的时间就飘散在我和森曾经的屋子里。我感到极端的有气无力。
到唐棠家的时候,是晚上七点过五分。和森分开后,我到三餐的饭点再也不会感到饥饿,也不再想吃饭。
“你可终于来了。我没让阿姨做饭啊。”
“有什么剩的么?我随便吃点就行。”
我换上客人拖鞋,迈着疲沓的步子进了屋。唐棠家的新阿姨做饭本来也很难吃,而她自己又几乎是个花把势,永远吹嘘自己如何会做私房菜或者烘焙西点,但是没见她真的操练过。家里的厨具全部是金灿灿地崭新和高档,烘焙工具成龙配套,一切都静静地搁在那发亮。
唐棠和丈夫易铮,还有女儿易朵住在临近机场附近的一幢联排别墅。近两年,她总抱怨“小区里素质差的穷老外越来越多了”。
她和易铮已经结婚七年,认识了至少十年。当年,我和唐棠大学同班,而易铮是她二十岁那年认识的同校男友,是个大我们两届的学长。
我不记得唐棠曾经认真工作过一天。大学毕业后,她没晃悠一年便结婚,然后,没晃悠两年便生了女儿易朵,之后,她就**裸地呆在家里了。易铮的事务所近两年越做越好,她也乐得四体不勤,只是勤奋地换着阿姨。
前两年,每当有人问起,她还会说自己在某个朋友公司帮忙,如今,连帮忙的话也心安理得地不再说了。
“倒杯酒给你吧?”
说着,唐棠从餐边柜里取出两个小小的玻璃杯,然后倒了两杯香槟。
我观察着她还有她的家。她脚上穿一双精致的浅粉色刺绣拖鞋,款型是西式的,刺绣是中式的。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浴袍款式的睡衣,白色丝缎的质地,正面是纯白色,后背是一片繁复的刺绣,是某种淡蓝色的山花。
她在穿着上总是一丝不苟,哪怕是在家里,也一定身着某个欧洲时尚品牌的家居系列。在社交网站上,她会时不时贴上新买的、价格贵得过分的手包照片,或者是集了全套颜色的Salvadamo(萨瓦托·菲拉格慕)的某款低跟鞋。
我并不觉得自己因此讨厌她,或者任何人会因此讨厌她。愿意和她聚在一起的女人,好像很多,越来越多。近几年,有好多人我也渐渐开始不认识。
唐棠的鼻梁有点塌,从大学起,她便对此颇不满意。但是,她那对圆圆的眼睛却有水乡姑娘一般的清澈,眼珠的颜色一点不深邃,像浅浅的两湾水。每天花大力气打理的齐肩中长发永远泛着夸张的光泽,造型抖擞。最让她骄傲的是一身白白嫩嫩的皮肤,加之她后天精细地用各种瓶瓶罐罐维护,从头到脚都昭示着她是生在好人家、又嫁到好人家的姑娘。
“你没事吧?”
唐棠递给我一杯酒,然后端着她的香槟杯,侧卧着蜷起腿,舒服地陷在客厅巨大的米色皮沙发里。她问出的这句,我早在心里上演和预见了无数遍。
“有事的话又能怎么办?”
我说着不痛不痒的答案,目光飘忽地观察着这个我来过无数次的客厅。
屋里的摆件永远纤尘不染。暗色的木地板锃亮,每一扇窗都明亮可鉴,质地厚重的褐色落地窗帘有着完美的垂感,一切都让我想象得出过往的那些老妈子们跪地奋力擦洗的情形。
屋子的一些留白处,恰到好处地摆了一些现代艺术画的仿品,每一幅都是唐棠折腾来的。在我的印象里,易铮好像不曾有类似的心气和情趣。
夹竹桃颜色的餐边柜上,摆着三四个相框,大小不一。最小的一个相框里面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拿着一个顶端有明黄色星星样式的魔法棒。小女孩的衣饰都很复杂,头发精心地烫成天真烂漫的发卷,这是唐棠的女儿易朵。旁边的相框里,戴墨镜的男人是易铮,高尔夫球帽遮着他全光的头,看上去是个五官端正、肤色健康、有着并不惹人讨厌长相的壮年男人,但是一张脸上写满精明。而那种精明,也似乎一点不惹人讨厌。也许是因为天生发量就不尽如人意,我记忆里的易铮一直是爽快的光头。这倒也不会难看,只是显得他更加精明了。记得当年大学里老师都曾警告过他全光的脑袋,但他始终满不在乎地坚持。
最大的一个相框里,摆着唐棠自己的照片,那是三四年前她和老公游大溪地时取景拍摄的。
易铮说,唐棠是读了一本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之后,便缠着他一定去大溪地旅行上一趟。我想象不出,她会是读《月亮与六便士》的女人。
那时的她,留着一头大波浪的卷发,染成洋气的亚麻色,使皮肤看上去白得简直可用晃眼二字形容,但是整个人显得好像更加浅显易懂了。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大概已有一年没有造访过的空间,唐棠的家,她引以为傲的家,和我称不上半点关系却又如此熟悉的一个家。
唐棠轻轻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终于问:“到底因为什么啊?”
“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说出这句俗套的念白,我自己内心都震动。简直是俗套到家了,怎会想到,这样的话有朝一日也会和自己产生直接又深重的联系。
瞬间,深陷在对面米色沙发上的唐棠把腰板挺得老直,将酒杯搁下,瞪大了那双无辜和浅显的圆眼睛。然后,仿佛是过了一个长长上课铃的时间,才高声说了句:“啊?”
“不对,等一下,你们最后怎么谈的?必须走到这步吗?到什么程度了?”
“我们没太谈。只能走这步。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
“那女人是什么状况?他们真在一起?还在一起啊?”
“那女人……不是熟悉圈子的。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