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33)郑庄公发誓不和母亲见面,后来后悔了,颍考叔知道后为他出主意。但是“君何患焉”由于“何”表义的多样性,就存在两解:如果把“何”理解为疑问代词“为什么”,那么句子就是反问句“您为什么担心这些呢?”“焉”字就是指代词;如果把“何”理解为疑问代词“什么”,那么句子就是普通问句形式“您担心什么呢?”“何患”即“患何”,“焉”自然也就不含有指代性了。例(34)的“君何急焉”也是同样道理。再如:
(35)将养赵而美之齐乎?害于燕、恶之齐乎?奉阳君怨臣,臣将何处焉?臣以齐善赵,必容焉,以为不利国故也。(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苏秦使盛庆献书于燕王》)
“何”这种表义多样性对语气词形成的影响不限于“焉”字,我们对语气词“尔”的考察也发现了这点。《春秋公羊传》等书中多有“何言尔?”“何讥尔?”“何异尔?”“何隐尔?”“何仇尔?”等,由于对“何”字的歧解,往往会造成对“尔”语法功能的不同解释。并且我们推测这种歧解不但我们后人存在,即使在当时,也是存在的。“为”字也常出现在“何以……为”和“何……为”中,贾齐华发现“何”的这一特性对“为”语气词用法的产生也有一定的影响[26]。
语法意义决定语法形式,语义的弱化必然会造成句法形式的弱化,“焉”指代义的虚化(即语义功能的减弱)必然会造成它句法功能的降类,并使它逐渐游离于句法结构之外,从而成为句法形式上的冗余。根据语言的经济律,这类语义和句法的冗余一般会逐渐过渡到零形式,即慢慢消失。但是从已有的语言事实来看,“焉”一直活跃于文言中,到中古都是如此,而它的活跃,主要就在于它的语气功能。也就是说,在“焉”指代性减弱的同时,它的语气功能却增强了。
一个句子总带有一定的语气,因为说话人总希望把自己的主观态度、观点尽可能多地附加在语句上,同时通过某些表达手段以引起言语受众注意自己的言语意义,或接受自己的感情和观点。“焉”字在句中正好起到了这一作用:提请对方注意。下例很有典型性:
(36)季文子饯之,私焉,曰:“大国制义以为盟主,是以诸侯怀德畏讨,无有贰心。”(《左传·成公八年》)
例(36)的“焉”和前面的“之”同指“韩穿”,但是上句用“之”下句用“焉”,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可以说这是句法结构的不同,“私焉”可以译为“私于韩穿”,“饯之”不可以说成“饯于韩穿”。但是根本原因在于“季文子饯之”是对事件的客观叙述,而“私焉”却是对上文“季文子饯之”的一个注解,告诉读者季文子“饯韩穿”,主要是因为季文子和韩穿有私,“焉”字含有明显的提示语气。又如:
(37)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左传·隐公十一年》)
句中的“焉”具有指代性,“吾将老焉”即“我将老于菟裘(在菟裘养老)”。但是从整个句子来看,前面说“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后面说“吾将老焉”,前后对比,含有很明显的感叹意味:以前不将政权授给他(桓公),是因为他年少,现在我快老了!
下面请看《孟子》中的一个例子:
(38)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孟子·梁惠王上》)
“焉”似可解作指代词“于此”,作补语;但是从全句来说,“后世无传”语义已完,有无“于此”并不影响理解和交际的进行,可以说它的指代性已经较弱了,而它的提示语气却很重。齐宣王想称霸,所以问孟子霸道,而孟子主张王道,不愿意跟齐宣王说霸道,因而提示齐宣公“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该句的“焉”提示语气的功能很强,指代性较弱,即所谓的兼词。
可以看到,“焉”字语气功能的加强正是语言主观化的结果,即它在句子中的作用更多地是表达言语主体(说话者)的主观性而非指代某一具体处所或事物。这时的“焉”句法功能已经降类了,游离于句子的主干以外,因而往往可以删除。如:
(39)惠公之季年,败宋师于黄。公立而求成焉。(《左传·隐公元年》)
(40)宋穆公疾,召大司马孔父而属殇公焉。(《左传·隐公三年》)
(41)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左传·桓公十年》)
(42)遂帅师而伐宋,战焉,宋无信也。(《左传·桓公十二年》)
兼词“焉”的指代性进一步减弱,就成为较典型的语气词了。试比较下面两例:
(43)(宋穆公)曰:“请子奉之(按:指殇公),以主社稷,寡人虽死,亦无悔焉。”(《左传·隐公三年》)
(44)(栾)盈曰:“虽然,因子而死,吾无悔矣。我实不天,子无咎焉。”(《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上面两句语境大致相似,“无悔”后一用“焉”,一用“矣”,把“焉”分析为语气词未尝不可。两句的语气还是有区别:例(43)说“无悔焉”,是因为宋穆公认为只要殇公把国家社稷治理好了,他即使死了也甘心,句子含有很强烈的提示意味:你(殇公)一定要主社稷。而例(44)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为你而死,我并不后悔。
作为指代词和语气词的“焉”功能上有相通的一面:都有提示、确认的功能。但是它们的作用点却不相同。指代词“焉”作用于句法层面,而语气词“焉”却作用于语用层面。从指代词发展为语气词,“焉”一方面指代性弱化;另一方面它的主观性增强、提示确认功能扩展;语法地位也发生了变化,起初是在动词性结构后面作补语,后来则居于全句的末尾表达提示、确认语气。
(四)指代性与主观性的制约因素
主观性对语言发展的影响主要通过语用作用于言语,而语法正是语言在使用中产生、形成的规则。特拉格特认为所有的语法化都伴随着主观化。通过对语气词“焉”形成的分析,可以看到主观性对汉语语气词发展演变的影响。“焉”从句法范畴进入到语用范畴,正是语言主观化的结果。在前面我们分析了“焉”从指代词发展为语气词的过程,以及主观性对语气词“焉”形成的影响,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焉”具有了语气词用法,它的指代用法还是存在着,并且在上古汉语中指代词和兼词的用例也远远多于纯语气词的用例。其原因大致可以用有关辖域(scope)的理论来解释,如下面三例:
(45)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史记·五帝本纪》)
(46)成王命周公诛之(武庚),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史记·殷本纪》)
(47)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史记·周本纪》)
例(45)“焉”的指代性趋于零,而成为纯语气词了,而例(46)“焉”指代性较明显,例(47)就更强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指代词“焉”本身没有独立的所指(reference),其外延必须依赖句子中的另一个名词性成分来提供,这个名词性成分就是前指(a)。“焉”在语义上对前指名词具有依赖性,或者说前指名词对“焉”具有约束和统制性(domination)。这种约束和统制表现在:前指名词确定“焉”的所指,同时也直接影响到“焉”指代性的强弱。言语是线性的结构,一个词的辖域有一定的限度,语距不同,对其他词的约束力也不同。“焉”指代性的强弱也往往和前指名词的间距有关:“焉”和前指名词越近,受前指名词的句法约束就越强,表现在句法上就是指代性减弱;而离前指名词越远,它的指代性就越凸显出来。
“焉”的主观性和指代性强弱的控制因素并不完全相同,正因如此,随着“焉”主观性的增强,语气作用越来越明显,但是“焉”的指代性一直以来却或强或弱地存在着,这正是学者们把“焉”看作为兼词的原因。王引之说道:“后人读周、秦之书,但知‘焉’为绝句之词,而不知其更有他义,于是或破其句,或倒其文,而《礼记》《国语》《公羊》《老子》《楚辞》《山海经》诸书,皆不可读矣。”[27]王氏此话正指出了上古汉语中“焉”的共同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