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说,她在做完晚午祷以后就开斋了。”
如同平时她见到他一样,她的青春的血涌上了她整个那张可爱的脸。她的黑眼睛微微抬起来,笑着,欢欢喜喜,天真地瞅着涅赫柳多夫。
“我知道,”她说,微微一笑。
这时候,一个诵经士拿着铜咖啡壶[7],从人群里挤过来,走过卡秋莎身边,眼睛没有看着她,他的祭服的衣襟却擦着她了。这个诵经士分明出于对涅赫柳多夫的尊敬,要从他旁边绕过去,才擦到了卡秋莎。涅赫柳多夫却暗自觉得奇怪:他,这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儿的一切东西,以至全世界的一切东西,都只是为了卡秋莎才存在的,人对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可以怠慢,独独不能对她这样,因为她就是万物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的黄金才光芒四射,枝形大烛架和那些烛台上的所有蜡烛才大放光明;为了她,人们才发出欢乐的歌声:“主的复活节来了,欢乐吧,人们。”世界上凡是好的东西,一切好东西,都是为了她才存在的。他觉得卡秋莎好像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存在的。这样的感觉是涅赫柳多夫瞧着她那带皱褶的白色连衣裙裹着的苗条身材,瞧着她那张聚精会神、喜气洋洋的脸的时候生出来的。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她的灵魂里恰好也唱着他的灵魂里所唱的那种歌。
在早午祷和晚午祷中间的那段时间里,涅赫柳多夫走出了教堂。人们都给他让路,对他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却问:“他是谁家的?”他在门廊上站住。乞丐们围上来,他就把钱夹里所有的零钱统统散给他们,从门廊的台阶上走下去。
天色已经很亮了,可是太阳还没升上来。人们散布在教堂周围的坟地上。卡秋莎还待在教堂里,涅赫柳多夫就停下来等她。
人们仍旧陆续走出来,他们的皮靴底上的钉子把石板踩得叮叮地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的院子里和墓园里去。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做糖果点心的厨师是一个龙钟老者,这时候摇着颤巍巍的头,拦住涅赫柳多夫,按复活节的规矩跟他互相吻了三次。他的妻子是老太婆,戴着一块绸子的三角头巾,头巾下边露出她那皱皮的喉部,这时候从手绢里取出一个染得红里透黄的鸡蛋,送给涅赫柳多夫。这当儿有一个年轻力壮、满面笑容的农民走过来,身上穿一件崭新的外衣,拦腰系一根绿色的宽腰带。
“基督复活了,[8]”他说,眼睛里闪着笑意,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带来一股农民身上所特有的好闻的气味。他把鬈曲的胡子送上来,搔得涅赫柳多夫的脸上发痒,再把他那有力的嫩嘴唇对着涅赫柳多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正当涅赫柳多夫跟这个农民亲吻,然后收下他所送的一个深棕色鸡蛋的时候,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亮闪闪的连衣裙和那个黑发上扎着红花结的、可爱的头出现了。
她立刻从走过她面前的人们的头顶上望过来,瞧见了他。他看到她脸上放光了。
她跟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一块儿走出来,在门廊上站住。散给乞丐们一些钱。有一个乞丐已经烂掉了鼻子,痊愈后只剩下一块红疤,这时候走到卡秋莎跟前来。她就从手绢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送给他,然后凑到他跟前去,吻了他三次,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神情,正好相反,她的眼睛仍旧快活地放光。正当她吻那个乞丐的时候,她的眼睛遇到了涅赫柳多夫的目光。她仿佛在问:这件事她做得好吗,做得对吗?
“做得对,做得对,亲爱的,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我爱你。”
她们两个人走下门廊的台阶,他就往她那边走过去。他并没打算行复活节亲吻礼,只不过是想跟她挨得近一点罢了。
“基督复活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说,低下头,微笑着,她的口气似乎在说:今天我们大家都平等了。她把手绢揉成一小团,擦干净她的嘴,把嘴唇送到他跟前去。
“真的复活了,”涅赫柳多夫回答说,吻她。
他看了卡秋莎一眼。她脸红了,同时向他这边走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相吻了两回,仿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吻一次,后来又似乎决定应该再吻一回才对,他们就又吻了第三回,两个人都微微地笑了。
“你们是要去找祭司吗?”涅赫柳多夫问。
“不,我们就在这儿坐一忽儿,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卡秋莎说,好像刚刚做完一种愉快的工作似的用她的整个胸膛沉重地呼吸着,抬起她那对温顺的、贞洁的、热爱的、略微有点斜睨的眼睛照直瞧着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刻达到顶点,到了那个时刻这种爱情就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涅赫柳多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每逢他现在回忆卡秋莎,虽然他跟她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可是这段时候的情景总是盖过其他的一切时候。她那生满平滑发亮的黑发的小脑袋,她那件带着皱褶、严实地包紧她的苗条身材和不高的胸脯的白色连衣裙,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她那对由于一夜没有睡觉而微微斜睨的、温柔的、亮晶晶的黑眼睛,总之她周身上下,都表现出两个主要的特征:她用她那清白贞洁的爱情不但在爱他(这是他已经知道的),而且在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也不但是爱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还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那样的爱情,因为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清晨他感到他的心里也有那样的爱情,而且感到他和她在那样的爱情里合而为一了。
唉,要是一切都停留在那天夜里发生的那种感情上,那多么好啊!“是的,整个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是在基督复活节那个夜晚过去以后才发生的!”现在他坐在陪审员议事室里的窗子旁边,暗自想着。
[1]草婴译,选自[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2]汝龙译,选自[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即耶稣受苦日,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4]玛丽亚的爱称;涅赫柳多夫的另一个姑姑名叫玛丽亚。
[5]按俄国宗教习俗,对领过圣餐的人要道喜。
[6]索菲娅的爱称。
[7]在俄国教堂里,铜咖啡壶用来装圣水。
[8]这是东正教徒在复活节见面时候的一种套语。一个说:“基督复活了。”对方就回答道:“真的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