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来了,这真好!”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说着,吻了吻他。“玛申卡[4]有点不舒服,她在教堂里站累了。我们领过圣餐了。”
“恭喜[5],索尼娅[6]姑姑,”涅赫柳多夫说,吻了吻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手,“请您原谅,我沾湿您的衣裳了。”
“快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原来你已经有唇髭了。……卡秋莎!卡秋莎!赶快给他倒一杯咖啡。”
“马上就来!”那个熟悉而悦耳的声音在过道里答应道。
涅赫柳多夫的心快活地缩紧了。“她在这儿!”仿佛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涅赫柳多夫高高兴兴地跟着吉洪走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涅赫柳多夫有心向吉洪问一问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不好?生活怎么样?要嫁人吗?然而吉洪的态度那么恭敬,同时又那么严谨,在涅赫柳多夫洗手的时候他那么坚定地要亲自拧开悬壶洗手器给他倒水,这就弄得涅赫柳多夫不便于问他卡秋莎的情况,光是问一问他的孙子可好,那匹名叫“老兄”的老马怎么样,那条看家狗波尔坎怎么样。他们都活着,挺好,只有波尔坎去年得了疯病。
涅赫柳多夫脱完所有的湿衣服,刚要换上干净衣服,就听见很快的脚步声,有人来敲门了。涅赫柳多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听出了来人是谁。这样走路和敲门的,只有她。
他拿起淋湿的军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往门口走去。
“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只是越发妩媚了。她那对含着笑意的、纯洁的、微微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稍稍低着往上看人。她身上也跟从前一样,仍旧系着干净的白色围裙。她从他姑姑那儿拿来一块刚刚拆掉包皮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俄国式的大浴巾和一条毛茸茸的浴巾。不论是那块没有动用过、刻着字母的香皂也罢,那两条毛巾也罢,她本人也罢,一律都那么干净,新鲜,清白,招人喜欢。由于难以抑制的高兴,她那两片可爱的、抿紧的红嘴唇就像从前她见到他的时候那样皱起来。
“祝您平安到达此地,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费力地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好……您好,”他说,不知道对她讲话该称呼“你”还是称呼“您”,也像她那样脸红了。“您身体好吗?”
“托上帝的福。……这是您的姑姑叫我给您送来的玫瑰香皂,是您爱用的,”她说,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一把圈椅的扶手上。
“侄少爷自己有,”吉洪说,为客人自备用具无须麻烦别人的气派辩护,得意地指一指涅赫柳多夫的很大的化妆用品箱,箱子已经打开,露出许多小小的银瓶盖,箱子里放着大量的玻璃瓶、刷子、发蜡、香水和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
“请您替我向姑姑道谢。我到了这儿,心里多么高兴啊,”涅赫柳多夫说着,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像以前那么光明而温柔。
她听见这些话,只微微一笑作为回答,就走出去了。
姑姑们素来就钟爱涅赫柳多夫,这一回见到他,比往常还要欢喜。德米特里正要动身去打仗,说不定会负伤或者阵亡。这打动了姑姑们的心。
涅赫柳多夫原先计划旅程,本来只打算在姑姑们家里停留一天一夜,可是见到卡秋莎以后,就同意在姑姑们家里多住两天,一块儿过复活节。他打电报给他原先约定在敖德萨相会的朋友和同事申博克,请他也到姑姑们家里来。
涅赫柳多夫从见到卡秋莎的头一天起,就对她生出了他旧日对她的那种感情。他现在也跟先前那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不能不激动,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欢笑声就不能不高兴,瞧着她那对像湿润的醋栗那么黑的眼睛,特别是在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动心,主要的是他们相遇的时候,她一脸红,他就不能不发窘。他感觉到他在恋爱,不过跟先前不同,先前那种恋爱对他来说是一个秘密,他自己都不敢对自己承认在恋爱,而且相信人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也在恋爱,却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为此高兴,尽管想瞒住自己,却隐约地知道这种恋爱是怎么回事,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就跟在一切人身上一样,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为自己所寻求的仅仅是对别人也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他所寻求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幸福,为此不惜牺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军队生活已经在他的身上引起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着上风,完全压倒了精神的人。可是他见到卡秋莎以后,重又产生了他以前对她生出的那种感情,精神的人就抬起头来,开始坚持自己的权利。于是在复活节前一连两天当中,在涅赫柳多夫身上一刻也不停地进行着一场他自己也不觉得的内心斗争。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知道他应当走掉,没有必要再在姑姑们家里住下去,知道这样住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他是那么高兴,那么愉快,结果他没有对自己说这些话,却住下来了。
在基督复活节的前夜,星期六傍晚,一个司祭带着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坐着雪橇到这儿来做晨祷,按他们的说法,他们是费尽气力经过水塘和干地才走完从教堂到姑姑家的那三俄里路程的。
涅赫柳多夫同姑姑们和仆人们站在一块儿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瞅着卡秋莎,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按照复活节的规矩同司祭,同姑姑们互相吻过三次以后,正要走去睡觉,却忽然听见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老女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外面过道里准备跟卡秋莎一起动身到教堂去给复活节的甜面包和甜奶渣糕受净化礼。“我也去”,他暗想。
到教堂去的路,不论是坐雪橇还是坐马车,都不好走。因此,在姑姑们家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的涅赫柳多夫,就吩咐人把那匹供乘骑用的名叫“老兄”的马备好鞍子,他自己不再上床睡觉,却换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的马裤,穿上军大衣,翻身上了那匹养得很肥、身体笨重、不住嘶鸣的老公马,摸着黑路穿过水塘和积雪到教堂去。
十五
这次晨祷,在涅赫柳多夫此后的全部生活当中,成为一次最鲜明、最强烈的回忆。
他骑着马,趟着水,走完漆黑的、零星点缀着几堆白雪的道路,进了教堂的院子。他那匹马一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就竖起了耳朵。这时候,礼拜已经开始了。
有些农民认得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侄子,就把他领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下马,给他把马拴好,带他走进教堂里去。教堂里已经满是过节的人了。
右边都是农民:老年人穿着土布长衫和树皮鞋,脚上裹着干净的白色包脚布;青年人穿着粗呢的新长衫,腰上系着颜色鲜艳的宽腰带,脚上穿着高腰皮靴。左边都是农妇,头上扎着红绸巾,上身穿着棉绒的坎肩,配着大红的衣袖,下身穿着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或者杂色的裙子,脚上穿着打了铁掌的半高腰靴子。站在她们后边的,是衣服朴素的老太婆,扎着白头巾,身穿灰色长外衣和旧式的毛织裙子,脚上穿着普通鞋或者新树皮鞋。这两群人中间夹杂着一些衣服考究、头发上抹了油的孩子。农民们在胸前画十字,鞠躬,把头发甩到后面去。女人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都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盯住一个有许多蜡烛照着的圣像,捏紧她们并拢的手指头,有力地点一下额头上的头巾,再点两个肩膀和肚子;她们嘴里不出声地念叨,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学大人的样子,一见有人在瞧他们,就起劲地做祷告。那些缠着金色螺旋纹的大蜡烛,以及从四面八方把它们围住的许多小蜡烛,照得金黄的圣像壁像是起了火。枝形大烛架上插满了蜡烛。从唱诗班那边传来业余歌手的欢畅的歌声,其中夹杂着粗重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高音。
涅赫柳多夫走到前边去。上等人站在教堂的正中,其中有一个地主带着他的妻子和穿着水兵制服的儿子,有警察分局局长,有电报员,有一个穿着高腰皮靴的商人,有一个佩戴着徽章的村长。读经台右边,在地主太太身后,站着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穿着亮闪闪的淡紫色连衣裙,戴着坠流苏的白色披巾。卡秋莎跟她站在一起,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缝着皱褶,系一根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花结。
一切都欢乐,庄严,畅快,美丽。司祭们穿着发亮的银丝线法衣,挂着金十字架。另外还有一个助祭,还有些诵经士,穿着节日的银丝线和金丝线祭服。业余歌手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上擦了油。节日赞美歌的欢乐的音调,听起来像是舞曲。司祭们举着插了三支蜡烛、装饰着花朵的烛架,不停地为人们祝福,不住反复叫道:“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美丽,然而最美丽的却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红花结、眼睛快活得发亮的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感到她虽然没回过头来,却看见他了。这是他在经过她的身边,往祭坛那边走过去的时候看出来的。他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不过他想了想,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