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他没有喝醉!他——他睡着了。”
“他在楼下睡着了吗?”
“是的——你快别作声。”
寂静了一会儿工夫。随后,男人们听见那个吃惊的孩子又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告诉你,你担心点儿什么呢?”
那声音就是祖母的呜咽。她忘却了一切,坐在椅子里,一边晃动身子,一边呜咽。管理人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请她“不要出声——不要出声!!”
老女人睁开眼睛望着他。这样打断她使她吃了一惊;她似乎感到有点儿诧异。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孩子的可怜、细弱的声音最后又问了这么一句,她郁郁不乐地又打算睡了。
“十点钟,”母亲比较温和地回答。接着,她一定是弯下身去,亲了亲孩子们。
马修斯向工人们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离开。他们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跨过尸体,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他们离开这些不能入睡的孩子们很远之后,才开始说话。
等伊丽莎白下楼来的时候,她发觉母亲独个儿待在起居室的地上,俯身对着死人,泪水扑簌簌地落到他的身上。
“我们得来替他准备入殓的事。”妻子说。她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回来在他脚旁跪下,动手把结好的皮靴带子解开。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阴冷、昏暗,因此她不得不把脸几乎凑到地面上。最后,她把那双沉重的皮靴脱下,放开。
“您现在得来帮我一下。”她对老女人小声说。她们一块儿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
等女人们直起身,看到他死后朴实、庄严地躺在那儿时,她们都敬畏地站立着。有好一会儿,她们静静地待在一旁,朝下看着,老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泣。伊丽莎白感到一切全都完了。她看到他安静地躺着,多么神圣不可侵犯啊!她和他丝毫无关。这一点她无法接受,她于是弯下身,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身上,表明她有权这样做。他身上还有点儿温暖,因为矿里他死去的地方很闷热。母亲用两手抱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嘟哝诉说。老泪涟涟,像从湿树叶上滴下的雨水那样。这位母亲并没有在哭,只是不住地流着眼泪。伊丽莎白用脸蛋儿和嘴唇亲遍了丈夫的遗体。她似乎在倾听,在询问,试图取得某种联系。然而,她办不到。她被赶开了。他是无法渗透的。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一个盆里,还取来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
“我一定得替他洗一下。”她说。
接着,老母亲僵硬地直起身子,凝视着伊丽莎白仔细地洗擦他的脸,仔细地用绒布把两大撇淡黄色的口髭从他嘴角旁抹开。伊丽莎白怀着无限畏惧的心情感到害怕,所以她才这么侍候他。老女人有点儿嫉妒,说:
“让我来替他擦!”——她说着便在另一边跪下,在伊丽莎白给他洗的时候缓缓地替他揩干,黑色的大帽子有时候擦着儿媳妇的深色头发。她们这样默默无言地忙了很长一段时间。婆媳俩始终都没有忘却这是死亡;接触这个人的遗体,给了她们种种异样的情绪,两个女人的情绪并不一样。她们两人全都满心畏惧,母亲感到自己白白养育了一个儿子,只落得一场空;妻子感到人类灵魂的彻底隔绝,她身怀的婴孩是一个跟她毫不相关的负担。
最后,洗完了。他是一个体形好看的人,脸上没显出一丝酗酒的迹象。他生着淡黄色的头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可是他已经去了。
“愿上帝赐福给他。”母亲小声说,她一直望着他的脸,完全出于惊恐才这么说。“亲爱的孩子——愿上帝赐福给他!”她既畏惧又怀着母爱,在迷离恍惚中用咝咝的声音轻轻地说。
伊丽莎白又瘫坐到了地上,把脸贴着他的颈子,哆嗦、颤抖。不过她不得不再次离开。他已经死了,她的有生命的肌肤贴着他是不合适的。她给一种莫大的恐惧与疲惫支配着:她是那么于事无补。她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他白得像牛奶,纯洁得像个一周岁的小娃娃,愿上帝赐福给他,这个宝贝!”老母亲嘟嘟哝哝,自言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斑痕,雪白洁净,美得像初生的婴孩,”她很自负地嘟哝说。伊丽莎白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他平平静静地去的,利齐——平静得和睡觉一样。他这个乖乖,不是挺美吗?嗳——他一定获得了安宁,利齐。也许,他被困在那儿的时候,就获得了安宁,利齐。他有时间的。要是他没有获得安宁,他看上去不会像这样。乖孩子,亲爱的乖乖。哎,可是他从前欢畅地大笑。我真喜欢听。他从前十分欢畅地大笑,利齐,就像一个孩子——”
伊丽莎白抬起眼来望望,男人的嘴没闭紧,在口髭的遮掩下微微张开。眼睛半睁半闭,在朦胧的光线下并不显得呆滞。热气腾腾的生命已经离开了他,使他跟她生死永隔,完全无关。她知道他对于自己成了一个多么陌生的人。过去,她曾经和这个隔绝开的陌生人结为一体[15],共同生活。由于这个人,她现在腹中感到寒冰一般畏惧。难道这就是它的一切意义吗——热气腾腾的生活遮蔽下的绝对的、全然的分离?她在畏惧中把脸避开。这个事实太叫人受不了啦。他们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了。然而他们曾经一再肌肤相亲,两情缱绻。每一次,他和她欢好时,他们都是两个孤立的人,像现在这样分隔开。他并不比她更有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一块冰。因为在她望着死者时,她的心冰凉、淡漠,很清楚地问道:“我是谁呢?我一直在做些什么?我一直在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丈夫搏斗。他始终存在着。我做错了什么事呢?一直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那是什么呢?现实,这个男人,就在那儿。”——这时,她因为惧怕,内心犹如死去一般。她知道自己始终就没有看清他,他也始终没有看清自己,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搏斗,并不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和谁搏斗。现在,她看清了,在看清之后变得沉默起来。因为她一直都错了。她曾经把他说成他实际不是的人;她曾经感到跟他很亲密。然而,他一直都是同她分开的,好像从未同她一起生活过,从未同她有过一样的感觉。
她惧怕而羞愧地望着他**裸的身体,过去她对这个身体曾经错误地自以为很熟悉。而且,他还是她孩子们的父亲。她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给拉扯出去,站在一旁。她望着他**裸的身体,感到很羞愧,仿佛她拒绝接受似的。说到头,他的身体就是他的身体。在她看来,它似乎很可怕。她望着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转向墙壁。因为他的神气跟她的并不相同,他的习惯也不是她的习惯。她拒不接受真正的他——现在,她看清了。她曾经拒绝接受他的真实的面目。——而这就是她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她对死亡很感激,因为它恢复了真情。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但是,她心里对他一直充满了悲怆与怜悯。他受了些什么罪?这个束手待毙的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紧张恐怖啊!她极为痛苦,身子发僵。她没有能去救他。他受到残忍地摧残,这个赤身露体的人,这另一个人;她无法弥补。还有孩子们——但是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这个死去的人跟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不过是一种媒介,生命经由他们流了过去,生出孩子们来。她是一位母亲——可是她现在知道了,做一位妻子多么可怕。而他呢,现在已经死了,他一定感到做一位丈夫多么可怕。她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对于她将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他们在那儿,在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相遇,他们只会为以往的事情感到害羞。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孩子们从他们两人间生了出来。但是,孩子们并没有使他们团结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知道他永远和她分隔开来,永远不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她看到自己生活中的这个插曲已经结束。他们在生活中彼此拒不接受。现在,他已经离去。她感到莫大的痛苦。那么一切就这样完了:早在他去世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变得毫无希望了。然而,他曾经是她的丈夫,可是多么短暂啊!
“你拿好了他的衬衫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转过身,没有回答,虽然她极力想哭,想表现得像婆婆指望的那样。但是她办不到,她发不出声来。她走进厨房,把衣服拿了回来。
“已经烘过了,”她说,一面在那件棉布衬衫上四处捏捏试试。她几乎不好意思去移动他;她或是任何人究竟有什么权利去抓住他呢,不过她的手去接触他的身体时显得很谦卑。替他穿衣服是一件困难的活儿。他那么沉重,那么毫无生气。这当儿,她心里一直充满了一种可怕的畏惧:他竟会这么沉重,这么毫无生气,毫无反应,同她完全隔绝。他们之间的可怕距离,对她来说简直受不了——那是一片她必须望过去的无边无际的峡谷。
最后,衣服全穿好了。她们用一条被单遮盖着他,让他躺在那儿,脸全部包扎起来。然后,她把那间小起居室的门锁上,以免孩子们看见是什么停放在那儿。接着,她带着平静而沉郁的心情,尽力把厨房收拾整齐。她知道自己顺从了生活,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然而,她却畏惧而羞愧地向后退缩,想躲避开她的最后主宰:死亡。
【选自[英]劳伦斯:《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集》,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