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他重复道,现在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气对克拉丽莎说,“爱上了一个印度的姑娘。”他已经摆好了他的花环。克拉丽莎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恋爱!”她说。他在这种年龄竟戴着小领结被那魔鬼拖下水去!他的脖子上已没有了肌肉,他的双手发红,而且他比我才大六个月!她的目光一闪转向自己;但是在内心里她感觉他还是老样子,他总是在恋爱。他总有爱情,他总是恋爱,她感到了这一点。
但是那不可战胜的自负感永远能击败反对它的大军,犹如那总是说流啊流啊流啊的大河,即便它承认我们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目标。它还是流啊流啊;这种不可战胜的自负感突然给她的面颊带来红晕,使她显得十分年轻,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分外明亮,此时她坐在那里,衣裙放在膝头,针已缝到绿色丝绸的尽头,她在微微颤抖。他在恋爱!不是和她。当然是和一个年轻些的女人。
“那么她是谁呢?”她问。
现在必须把这座雕像从高处取下,放到他们两人中间。
“非常遗憾,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他说,“一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
他微微一笑,带有几分不寻常的讥讽和愉悦,因为他竟以如此可笑的方式把她放到了克拉丽莎面前。
(还是老样子,他总是在恋爱,克拉丽莎想。)
他继续非常理智地说:“她有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这次回来是找我的律师们办离婚手续的。”
他们的情况就是如此!他想。你愿意怎样对待他们都行,克拉丽莎!他们的情况就是如此!对他来说,那位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他的黛西)和她的两个孩子似乎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可爱,因为克拉丽莎在看着他们;仿佛他照亮了盘子里的灰色小丸,于是一棵可爱的树立时长了出来,沐浴着凉爽的带咸味的海风,这海风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没有一个人像克拉丽莎那样了解他,与他感情相通)——他们之间美好的亲密关系。
那个女人奉承他,愚弄他,克拉丽莎想,用小刀三划两划画出那个女人即那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的轮廓。简直是浪费!简直是愚蠢!彼得一生中总是这样被人愚弄,先是从牛津被开除,然后是娶了他在去印度的船上遇到的姑娘为妻;现在又来了个少校的妻子——感谢老天爷她当初拒绝了他的求婚!尽管如此,他还是恋爱了,她的老朋友、她亲爱的彼得在恋爱。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他。哦,林肯律师协会的胡珀-格雷特利事务所的律师们和诉讼代理人们,他们准备受理此事,他说。他真的在用折刀削指甲。
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放下你的小刀吧!她以一种不可压抑的愠怒对自己喊;这是他不遵从社会习俗的愚蠢表现,是他的弱点,还有他丝毫不懂对别人的感情,这些都使她恼火,一直使她恼火;现在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多愚蠢啊!
这些我都知道,彼得想;我知道我对抗的是什么,他一面想一面用手指摸着折刀的刀刃,是克拉丽莎和达洛维以及所有他们这样的人;但是我要向克拉丽莎显示——然后令他十分吃惊的是,他突然受到那些被抛到空中的无法控制的力量的袭击,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大哭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地大哭起来,他坐在沙发上,任凭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
克拉丽莎这时已经探出身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吻吻他的手——实际上她已经感觉他的脸接触到了自己的脸,但她还是将在她胸中舞动着的那些银光闪闪的羽毛(就像热带狂风中的蒲苇)压了下去;随着羽毛的退却,她只是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膝,然后重新坐回去,她感到和他在一起异乎寻常地安逸和愉快。刹那间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我当初嫁给了他,我就能整天享受这种欢欣了!
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床单绷得很平,床很狭窄。她已独自上了顶楼,听任别人在阳光下采摘浆果。门已经关上了,在那里透过剥落墙皮的尘埃和鸟巢掉下的杂屑可以望得多么远啊,传来的各种声音极不清晰且令人悚然(有一次在莱斯山上,她还记得);她喊道,理查德啊,理查德!犹如一个熟睡的人夜间惊醒后在黑暗里伸出手求救。他在和布鲁顿夫人共进午餐,她又想起了这件事。他已经离开了我,我将永远孤独,她想着,把双手搭在膝头。
彼得·沃尔什已经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到窗前,背向她站着,快速地挥动着一条颜色鲜丽的方巾。他那对瘦瘦的肩胛骨把上衣稍稍支起,他看上去干练、冷静、孤独,他用力地擤着鼻涕。你带我走吧,克拉丽莎冲动地想,仿佛他马上要从这里出发去开始重要的航行;过了一瞬间,又仿佛一出十分激动感人的五幕话剧刚刚结束,而她已在剧中生活了一辈子,曾经私奔过并与彼得一起生活过,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该行动了,犹如一个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斗篷、手套、观剧用的小望远镜等东西,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剧场走上街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彼得。
真是太奇怪了,当她在叮当声和沙沙声中走来的时候,当她穿过房间的时候,他想,她竟然保持着昔日的魅力,那种能使他所讨厌的月亮在夏天升起在伯尔顿的台地上空的魅力。
门打开了。
“我的伊丽莎白来啦。”克拉丽莎**地,也许是故作姿态地说。
“你好。”伊丽莎白走上前来说。
此时大本钟敲击半点的声响以惊人的气势在他们之间回**,仿佛一个强壮、冷漠,毫不体恤他人的小伙子在挥舞哑铃,这边一下,那边一下。
“你好啊,伊丽莎白!”彼得大声说,同时把方巾塞进口袋,很快地走到她面前,连看都没有看她便说:“再见,克拉丽莎。”然后快步走出房间,跑下楼梯,打开大厅的门。
“彼得!彼得!”克拉丽莎喊,跟在他后面走到半楼梯的驻脚台。“我的晚会!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家有晚会!”她喊道,她不得不提高噪音以便压过外面传来的喧闹声。在过往的车辆和所有的时钟占压倒性优势的混响中,她的“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家有晚会”的喊声显得微弱无力,并且非常遥远。因为彼得已经关上了大门。
【选自[英]伍尔夫:《达洛维太太》,谷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1]马尔博男爵(1782—1854),法国将军,拿破仑时代回忆录的作者。
[2]玛丽·安托瓦妮特(1755—1793),法国王后,路易十六之妻,1793年1月被法国革命政府判处死刑。
[3]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作家,美术家,有社会主义倾向。
[4]柏拉图(约公元前428—前348),古希腊三大哲学家之一。和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共同奠定西方文化的哲学基础。
[5]雪莱(1792—1822),英国诗人、哲学家、改革家和散文作家。
[6]见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第二幕第一场,表达了奥赛罗对恋人苔丝狄蒙娜的深切爱情。
[7]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钢琴家、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