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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虎的预兆报恩与虎孤儿的人心和记忆(第2页)

相对于亲情浇薄、世情险恶的人类社会,深山虎穴的生活竟然显得至为纯真、和善与朴质。母虎偏怜人类的女子,小说借助于富有同情心的“虎泪”,衬托出了人世俗子的色欲之心、财欲之念,似乎,并非猛兽缺少情商,而恰恰是标榜自己是天地之主的人类缺少情商,缺少相亲相近的吸引力。如同作者感叹的那种至情古朴之风不再:“安得斯虎泪一掬,以疗彼残忍成性者!识者曰:而今亡矣!凡今之世人尚不肯听琵琶,安望虎之点首听弹而落泪满地哉?呜呼!”[9]

是否真的存在这样奇异的生活事实,在民俗叙事中已经不再重要,民俗心理也不会去计较。重要的是故事呼唤着一种相待以真情、彼此宽容相安的生态理想,呼唤一种相对于人类社会为眼前的功利而异化了的善良本性。而有关声音惊动虎的传闻,也并非付之阙如,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就记述吴虚壑:“尝夜读有感,抚案痛哭,闻窗外有物腾突去丛薄,作摧裂声,簌簌动人。次日见篱上虎迹,大小不一,谷口农家之犬豕皆为虎攫去,盖虎闻虚壑痛哭而惊走也。”

这类故事在古代自然生态系统中的真实性,似乎也有一定的现实根据。有关专家曾援引放龟复返、狼窃猪仔以之与人换狼崽的真实新闻,认为是在实有其事基础上加以渲染的:“老虎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是不伤人的,而且通人性,富有智慧。母虎在以野生动物育子的同时,将剩的肉,给落入虎穴的人吃,是可能的。它懂得人求救的心理,同情人救人,也是可能的。兽通人性,已不止一例,人兽之间的情意相通,十分感人,因同时有几个人为此义虎歌行、作传。……这些记载令人感动,并使人更深刻地领会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神秘关系和人之所以对龟虎等灵兽的神化的自然基础,有益于人类对动物的进一步爱护、研究,并重视它的对人的教化作用,从而回归自然、寻其自然真善美之至性。”[10]还应该看到,猛兽在回到巢穴后,看到自己的幼崽没有被人伤害,也就对人亲近起来,采取了友好的态度。对此,早有《搜神后记》载录的熊母报不杀熊子之恩:

晋升平中,有人入山射鹿。忽堕一坎,窅然深绝,内有数头熊子。须臾,有一大熊来入,瞪视此人,人谓必以害己。良久,出藏得果栗,分与诸子。末后作一分,以著此人前。此人饥久,于是冒死取噉之。既转相狎习,熊母每旦觅食果还,辄分与之,此人赖以支命。后熊子大,其母一一负将出。子既尽,人分死坎中,穷无出路。熊母寻复还入,坐人边。人解其意,便抱熊之足,于是跳出,遂得无他。[11]

这里,熊作为有情猛兽的角色行为,与有情虎的行为,大体上并无不同。对此,清初一个重要的传播者宋琬(荔裳),对情境故事不仅亲自写作诗歌,还口头谈论;而上文提到的明末王猷定(1598—1662)晚年所作《义虎传》,披露了传播方式和扩散的起因:“辛丑(1661)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故事叙述的过程较为详尽: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糜,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牙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馂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铳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竞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于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张山来曰:人往往以虎为凶暴之兽,今官此记,乃知世间尚有义虎,人而不知,此余所以有《义虎行》之作也。[12]

可见不同异文之间,可以互相补充,而宋琬(1614—1674)的《义虎行》作为韵文,增加了叙事内容和诗人的感受,则不免呈现更多的民俗想象的神秘成分:

汾水有樵客,刊木登崇冈。霜浓崖谷滑,身坠虎穴旁。虎子未离乳,牙爪无锋铓。仓皇觅所见,峻壁如堵墙。久之白额至,万壑风飞飏。口衔半体物,不辨鹿与麞。磔裂饲其儿,何用舂糗粮!回身睨生人,怒目森电光。少焉咆哮息,若有所思量。便掷所馀肉,授客使客尝。有客不敢饱,惴惴临镬汤。母子竟酣寝,月晓山鸡鸣。客心私自忖,朝餐我其当。宁知了不顾,一跃凌大荒。还期每亭午,命食遂为常。晨昏得暂饱,饮血为酒浆。月馀负子行,学步恣腾骧。樵客守空穴,长恸呼穹苍。为德何不卒?主人忽我忘。熊豹倘来居,何肯效慈良!不尔亦饿死,吾其葬此方。俄顷载之出,耳畔松杉香。茂林绝鸟迹,日色曛以黄。蹩躠向虎拜,叩头启大王:

“贱子姓甲乙,家在县南厢。析薪糊八口,失足践贵疆。恭承不咥恩,惠养兼扶将。前身尔当省,或是父与兄。辞家日已远,父母倚闾望。我言若可解,送我归故乡。”

祝罢向前导,果至来径旁。行行将告别,主客两彷徨。樵言感再活,报德愧微凉。到家卖千斧,肥羜充尔肠。郭外古瓦寺,夹道双白杨。来月月三五,飨汝亭之阳。虎也颔者再,相视泪浪浪。匍匐返篷至,家人惊且藏。挥手唤其妇,人也几为伥。张灯进麦饭,痛定话端详。邻里半疑信,瘦削类巫尪。贫家乏刍牧,自典粗布裳。鸾刀未及奏,猛兽多宵行。然诺怀一饭,摇尾来通庄。市人竞攘臂,摐金骑屋梁。不复施钩楯,罟网已在纲。须臾遭急缚,献捷跻公堂。县宰曰杀之,庶以惩不祥。樵客闻此言,槌鼓膺锒铛。长跪告明府:“大恩安可笺!”对虎话畴昔,阶前如聚商:“大王犹在口,为我受兹创。乞命于神君,微躯请代僵。”宰也嘉其义,解缚忍尔伤。爰造所期处,高俎陈饩羊。舔啖尽晷刻,逝矣何跳梁。观者隘衢路,童叟纷趋跄。亭名曰“义虎”,刻石传郊坊。楚国谷於菟,书传非荒唐。作诗表厥异,愧彼中山狼。[13]

然而到了昂孙《网庐漫墨》里,故事却更加膨胀起来。为了强调这一传奇性故事的真实可靠,叙述者还要特意说明故事的传播来源:“吾乡先达孙公嘉猷,明代之名孝廉也。嘉靖时,选授山西孝义县知事,清慎勤廉,邑之人奉若神明焉。其裔孙孝侯,为钱唐诸生,迁居武林,已三世矣。癸卯夏,余与二三友人避暑于西子湖畔,孝侯是时尚肄业诂经精舍,与予朝夕过从,久之益相得,恒述其家世,故孝廉之政绩,余闻之綦详”,实际上,则属借助于旧有的故事框架进行生发,甚至增添了一些似乎必要的心理描写:

据言,孝义县负山而城,郭外高庙、孤歧诸山,虎穴甚多,采樵为之裹足。乡民李攸,贫而孝,家有老母,双目尽盲,攸善事之。然生计困难,隔日不举火。不获己,乃采木贷薪米,出入高庙以为常。一日朝行菁丛中,举足偶不慎,误堕入虎穴,魂定省视,则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然,三面石齿犀利,前壁稍平,高约丈许,藓苔肥滑,殆虎径也。攸再跃再蹶,自分必死,惟念死亦有数,所痛者老母无人奉养耳。始焉而悚,继焉而悲,终乃大恸,号啕之声,山谷为震。一豁目间,则虎已逾壁入,口衔生麋,分饲乳虎,见有人在,蹲伏张爪,势将奋搏。攸惊骇无措,骨战不能声。不意虎熟视者再,一若有所动者,敛爪拾残肉,示攸以饱食状,自是入抱小虎卧,不复以怒目相向矣。

攸私忖曰:是必虎腹已果,而延予一夕之残喘也。诘朝起视,则虎已远出,整午始归,口衔一鹿,饲其子已,复分食攸,攸竟得不死。然心念老母不已,惟默默祷天而已。如是者月馀,渐与虎狎,而二小虎亦渐壮,虎尝负之出游。攸忽会意,曰:“出险与否,在此一举。”一日虎复负小虎出,攸紧攀虎足,若哀求者然。虎点首,复入穴内,俯身拳足,示攸跨其背,俄而一跃腾壁上,得复见天日。既出穴,虎置攸携子,周行阴崖。风声猎猎,声势万险,攸心益急,乃踵虎而跪哀之,虎会意,导攸入熟路。攸别虎曰:“我一西关穷民也,家有老母,不知生死,一别之后,当不复再见。感荷厚德,无以为报,倘得母子重圆,当宰一豚,候于西关外三里邮亭下,届时过飨,无忘吾言。”言已,攸泣,虎亦泣。

迨归家,则其母依邻人食,闻其子来,且惊且喜,攸具告以故。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而虎已先至邮亭,不见攸至,乃闯入西关,居民奔呼,猎者生擒之,将以献邑宰。攸哀告曰:“虎有大恩于我,愿无伤!”众不听,攸乃击鼓自首。孙公怒,诘其状,攸曰:“令若不信,乞一验真伪。如谎,愿受笞,虽死不惜也。”孙公曰:“姑从所请。”攸遂奔于虎前曰:“救我者非子耶?”虎点首。又曰:“子以赴约入关耶?”虎复点首,攸曰:“然则当为子请命,不得,以死从。”言未讫,虎泪坠地如雨,攸亦相抱而泣,观者几千人多为之泪下。孙公大骇,下堂释之,并令衙役送至于邮亭。攸复报以豚,虎背负而去,去数十步犹频频顾攸。役以报孙公,孙公甚义之,遂榜其亭曰“义虎亭”。

乡民李攸在此情境中,可能产生那样的心理活动,可是这虎又是怎样听懂人类的语言呢?难道全靠兽类的直感来心领神会?特别是那种具体时间的约定该如何解释?这当然是叙事者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印记,“他者”视角审视猛兽行为的想当然的民俗叙述。而“虎泪”是否真的能为观者几千人所能见到,并为之“泪下”?显然,这是彼时人们心目中的通达人情的侠义之虎,被叙述者有意地拟人化、神秘化了,成为世俗徒众教化感召的传奇性楷模。故事不断在旧有核心内容上增殖、扩展,证实了这题材是多么具有符合人们生态理想与伦理期盼的内蕴,故事的审美张力与民俗暗示性,无须进行“过度阐释”,就会妇孺皆知。

[1]吴元泰编著:《东游记》第二十五回《钟吕鹤岭传道》,《四游记》,第2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归有光:《震川集》卷四《书郭义官事》。

[3]乐钧:《耳食录》二编卷一《虎》,《耳食录·耳邮》,第183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

[4]阮葵生:《茶馀客话》卷二十《白昼来虎》,第623页,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

[5]参见[英]白亚仁(AllanBarr):《略论李澄中〈艮斋笔记〉及其与〈聊斋志异〉的共同题材》,载《蒲松龄研究》,2000(1)。

[6]王椷:《秋灯丛话》卷十三《化虎》,华莹点校,第219页,济南,黄河出版社,1990。

[7]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三十一《虎》,第735页,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

[8]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二十《义虎》,第48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9]陆林主编:《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精怪卷》,第297—298页,合肥,黄山书社,1994。

[10]汪玢玲:《中国虎文化研究》,第163—164页,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1]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第54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张潮辑:《虞初新志》卷四,第61—62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

[13]《宋婉全集·安雅堂未刊稿》,辛鸿义、赵家斌点校,济南,第326—327页,齐鲁书社,2003。参见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第174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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