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的预兆、报恩与虎孤儿的“人心”和记忆
考察古代人与猛兽关系,必须放到古代农耕社会历史环境之中,而不能以当今城市人的眼光来看待昔时的人与猛兽关系。如同刘鹗《老残游记》第九回《一客吟诗负手面壁,三人品茗促膝谈心》所叙述的:
子平连连欠身道:“不敢。”亦举起杯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竦,勃然色变。黄龙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必须要把上述叙事放到人虎之间距离很近,“相习已久”的自然生态下,才能正确、深切地体察人对猛兽的感情,而并非都是“谈虎色变”。今日许多地区还流行着俗语“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人畏惧猛兽,而猛兽也畏惧人,往往并非单纯地把人作为捕猎对象看待。如果把问题放到更大的生态批评与伦理话语结合的背景看,上面关于猛虎异常表现的言说成因,就更易于深层理解和解释引申。
其一,是虎理解并报答人类收养或存活幼虎的一段恩情。吴元泰《东游记》第二十五回《钟吕鹤岭传道》描写:
有郑思远者,善律历,晚师葛孝先受诸经,并丹法,居庐江马迹山中。山有虎,生二子,虎母为人杀,虎父惊逸,虎子号。思远持归养之。后虎父来至思远家,跪谢之,即依思远不去。后思远出行,即骑虎父,虎子负其医书。有友人许亿患牙痛,因请思远来医,欲远以虎须数条置牙间,则思远为授之,虎伏不动。后仙去为丹阳真人。[1]
《广虞初新志》卷十九收载了冯景的《书十义事》,其中就包括虎之“义”的事迹。是某樵夫收养了虎之孤儿,这虎孤儿长大之后,却依旧牢记着恩养过自己的樵夫,居然就在关键之时前来拼死报恩:
湖南武冈山中多虎患。康熙癸丑(1673年),官督猎人穷其穴,母虎方乳子,出与猎人斗,伤数人,虎亦毙。山中人王樵入山采薪,见子虎如稚狗,饿将毙,抱归而饲之。数月虎渐大,毛色赤,樵纵之逸。自此日衔麋鹿豣兔之属,置樵扉间而去。一日樵遇斑虎攫之行,忽赤虎大吼至,与斑虎斗。樵得奔归,伤流血不止。虎来舌舐之,遂愈。
其二,有的虎就在邻近人类领地的各自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与毗邻的人类相处出了感情,互相依伴,又时分时聚。明代著名的散文家归有光,就载录了一个人与虎交朋友,互敬互利、情浓意挚的故事。载录者隐约意识到其中含蕴着某种深刻的和谐生态关系道理,值得人们反思深省:
郭义官曰和者,有田在会昌、瑞金之间。翁一日之田所,经山中,见虎当道,策马避之,从他径行。虎辄随翁,驯扰不去。翁留妾守田舍,率一岁中数至。翁还城,虎送之江上,入山而去。比将至,虎复来。家人呼为“小豹”。每见虎来,其妾喜曰:“小豹来,主且至,速为具饭。”语未毕,翁已在门矣。至则随翁,贴贴寝处,冬寒,卧翁足上,以覆暖之。竟翁去,复入山,如是以为常。翁初以肉饲之,稍稍与米饭,故会昌人言“郭义官饭虎”。镇守官闻,欲见之,虎至庭咆哮,庭中人尽仆,翁亟将虎去。后数十年,虎暴死,翁亦寻卒。……予尝论之,以为物之鸷者莫如虎,而变化莫如龙,古之人尝有以豢之,而佛老之书所称异物多奇怪,学者以为诞妄不道。然予以为,人与人同类则相戾,有不胜其异者,至其理之极,虽虫鱼鸟兽无所不同。……郭义官事要不可知。呜呼!惟其不可知,而后可以极其理之所至也![2]
家人呼虎曰“小豹”,属于民间的“昵称”,是从毛色接近和以小为乖的角度着眼的,实际上这虎岂不就乖巧、温顺得如同小猫!虎与人又相依为命,悲喜同在,而后又与人如同亲戚一般常来常往,一切显得都非常自然,不无可能。“虎暴死,翁亦寻卒”,载录者似乎隐约意识到,其中含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生命共同体的道理,也值得今天的人们汲取。
不过也不能排除,在长期和平相处过程中,虎所具有的可驯养性被开掘出来,不仅认识熟人,还与接近它的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相信下面的故事是有一定现实根据的:
圆明园离宫外,虎圈三区,坎地为之,覆以铁网。有户,可梯而下也。旁各为小柙,限以木闸。上为辘轳抽抴之。虎奴将粪除,则启闸;俟虎入小柙,则闭之。故虎奴下上卒不与虎遇。有某奴役此有年矣,亦渐狎易。一日启闸,虎入;闭闸不尽者去地尺有咫,弗觉也。既下而虎出,将咥之。奴震慑流汗,跽而请曰:“若啖我,即啖。苟念喂养之恩,毋啖我,若即入,毋恐我。”虎闻言,踌躇不决。奴又哀乞,于是虎竟入柙,不复顾。奴乃缘梯上,几堕者三四。官日供羊一头,为诸虎俸。于是奴德此虎,饲之往往倍他虎。遇有事杀虎,奴率以他虎应。此虎以奴庇,老且寿焉。后圈虎且尽,将杀虎,无代者,不得已,槛此虎以往。奴痛哭送之,谓虎曰:“命也夫!奈何?”虎既殪,奴亦寻毙。[3]
故事叙述往往以猛兽听觉感受写其行为心理潜蕴的“人心”。我们知道,绝大多数的动物,具有远远高于人类的听觉能力,这也是动物野外生存的需要。清人对此的形象关注,非常具有追怀古朴自然生态的意味。
其三,有的虎故事,则体现了虎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如作为某种凶兆来预示相关人物的厄运。阮葵生《茶余客话》的故事很有代表性:“曩闻齐化门外,白昼突来一虎,步军统领阿齐图带领兵丁擒捕,虎窜伏河畔苇草之中,至夜半跃出。自东便门跳城上行,至前门,由马道下城,并不创艾一人。直入年羹尧家,蹲踞屋上。兵丁燃火枪击之,始下,避入年遐龄之园,众以枪毙之。时年羹尧已败露,故先有此兆。丙午、丁未间事也,见朱批谕旨,蔡珽卷中。”[4]
再如,似乎有着伦理情怀的虎,也知道投人类之所好,李澄中《艮斋笔记》就转述过他的友人谭又欧的见闻,这故事也是发生在山西某县,是该县县令的亲身经历:
(当地)居民多穴处,所谓“陶复陶穴”是也。有山樵母子,市二豕,豢之。其母私计:及秋,当获以输租,所馀者为儿娶妇。其子乃私计:以所馀者为母治棺。母子各为计,未尝相语也。至夜,虎攫其一,食之。樵恚甚,意虎必复来,乃树栅结绳,将缚之。是夜虎再来,果为所缚。樵持大斧,开门数之曰:“吾贫人,将借此为母预后事。尔食其一,不饱耶?吾将杀汝以偿。”初,虎被缚时,咆哮甚,及闻其语,弭伏不少动。已而樵语虎曰:“吾始欲杀汝偿吾豕,今忽怜汝,不忍杀。将放汝去,恐为汝所害。汝若有知,不吾伤,当三摇其尾。”虎果如所言。时邻人聚观者甚众。樵曰:“汝辈皆归,吾将放虎去。”众大笑以为痴。遂挥斧截绳放之。又自念:虎既为我所窘辱。倘夜来图报复,以首触吾门,吾母子休矣。于是惶恐,不敢寐,于门上窗隙中觊之。至四鼓时,虎果来,樵怖欲死,目不敢瞬。久之,虎去,留一物在其门。时方晦明,不能辨。及东方渐白,乃启扉视之,一美好女子也,第闷不能言耳。樵急呼其母,置之榻。稍苏,饮以汤,始能言。云:“予某村某家女也,明日将嫁。母携之游园中,乃为虎所攫至此。”樵驰往其家,语之故。父母初不信,验之果然,曰:“天也。”遂白之官,厚妆奁归之。[5]
在此,虎的最初的攫食人类饲养的猪,是动物的本能行为;然而,一旦受到主人义正词严的责骂,虎仿佛马上就具有了人类社会才具有的社会意识,这分明是人把自己的意识投注到虎的身上,于是虎形象就具备了愧疚的情感,而虎为了补偿而送来的美女,价值高于给主人造成的损失。虎在这里,简直被赋予了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可是一个人为的理想化的加工痕迹在于,虎,何以了解有恩于己之人的需要?
其四,因神秘崇拜下生发的诸多人化虎故事中,并非像大多数故事那样描写人性的异化,如何变为具有兽性的凶虎,而也有虽身形化虎而仍旧存留人心的,显示了人虎之间本来就有某种共同性,王椷《秋灯丛话》写到了某人化虎之后的诚信:
陕省孝廉某,策蹇山行,风飙顿起,一虎摇尾来,从人星散,某战栗不能移步。虎倏至,作人语曰:“君勿恐,吾乃同年友某也。往年至此,马逸惊坠,顿易形质,而家人无有知者。每一念及,痛心如割。知君过此,烦寄语妻孥,今已化为异物,勿庸相念。书室中有藏金数百,可掘取为糊口资。”言已,复潸然曰:“此时心地尚明爽,知有故人,过午即迷本性矣。君宜速行,恐逾刻不相识也。”某至其家,以所见告,咸以为妄,及掘地得金,始痛哭而信焉。[6]
其五,还有的传闻是虎先向人表示友好,救人于绝境,而后人在虎被困时回报以解救的。明代传闻称苏北彭城“义虎桥”的得名由来:
昔有人北试,道经彭城,过乡落间,见一“义虎桥”。询诸父老,曰,昔有商于齐鲁之墟者,夜归,迷失故道,误堕虎穴,自分必死。虎熟视不加噬,昼则出,取物食之,夜归若为之护者。月余,其人稍谙虎性,乃嘱之曰:“吾因失道至此,幸君惠我,不及于难。吾有父母妻子,久客于外,思欲一见,仗君力,能置我于大道中,幸甚。”虎作许诺状,伏地摇尾招之,商喻其意,上虎背,跃而出,置诸道傍,顾而悲跳。分去后,历数载,商偶经此地,见诸猎缚一生虎归,将献之官,熟视,乃前虎也。虎见之,回睨,其人感泣。遂与众具道所以,亟出重赀赎之,众亦义其所为,相与释缚,纵深山之曲。后人于其地为桥表焉。[7]
明代天启三年(1623)刻本沈璟的《博笑记》传奇,十个小剧中有一《安处善临危祸免》,写安处善因自己的忠信而恰逢义虎,船家为盗贼,谋财害命被虎吃掉。作品写出了虎有仁有义,而世间的坏人则不如猛兽。这类故事,似乎有着某种同源性,虽然地点可能有变,大致情节非常类似,但也不免有细节的增饰,体现出主干稳定而枝叶扩展的同构异质趋势:
汾州孝义县狐岐山多虎。明嘉靖中,一樵人朝行,失足堕虎穴,见两虎子卧穴内,深数丈,不得出,旁惶待死。日将晡,虎来,衔一生麋,饲其子既,复以餕(所食之余)予樵,樵惧甚,自度必不免。迨昧爽,虎跃去,暮归饲子,复以与樵。如是月馀,渐与虎狎。一日,虎负子出,樵夫号曰:“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俯首就樵,樵遂骑而腾上,置丛箐中。樵复跪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导我通衢,死不忘报。”虎又引之前至大道旁。樵泣拜曰:“蒙大王厚恩,无以报,归当畜一豚县(悬)西郭外邮亭下,以候大王,某日日中当至,无忘也。”虎颔之。至日,虎先期至,不见樵,遂入郭,居民噪逐,生致之,告县。樵闻之,奔诣县厅,抱虎痛哭曰:“大王以赴约来耶?”虎点头。樵曰:“我为大王请命,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语罢,虎泪下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知县,莱阳人某也,急趣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大嚼,顾樵再三而去。因名其亭曰“义虎亭”。宋荔裳(琬)作《义虎行》、王于一(猷定)作《义虎传》纪其事。[8]
故事的伦理暗示性在于,作为猛兽的虎也具有如同人那样的知恩图报意识,作为失足落入虎穴的不速之客,樵人没有趁着虎妈不在而伤害虎子,于是人虎和睦相处有了彼此信任的基础,虎妈不仅提供食物,还救人出深穴,并且虎妈还能对樵人的意思心领神会,知道按时前来享领馈赠,而樵人也不辜负虎的情谊。官员民众的感动,烘托了故事的真实性。王猷定《义虎记》异文与此类似,更为详尽,并且借助其乡先达孙公任山西孝义县知事的实历转述的,显得更无可置疑。此外昂孙《网庐漫墨》也叙述了这一故事。
俞梦蕉《蕉轩摭录·虎泪》还描写商人之妾柳初娘欲以死殉夫,每当良晨,弹琵琶寄寓哀音凄调。可是却有某人欲以势强逼相聘,初娘遂托故以遁。途中,不料因避狼,而失足堕一深穴,呼救无应:
去穴数武,别有洞天,泉可疗饥,果能采食,勿甚苦。一旦风雨萧萧,初娘有感而发,拨琵琶唱歌,凄凄切切,或怨或慕。如寒蛩鸣,如秋鸿哀;如鹧鸪泣,如蟪蛄愁。韵之清越,辞之悲惋,续而断,断而续,且诉且泣,音与哀促,泪与声齐下矣。穴中有虎蹲焉,初娘未之见,积年已久,终勿食人。忽闻声出洞中,潜出窥之。始则侧耳有顷,点头者再;继则翘首悲咽,迨到凄紧处,不觉大嗥一声,泪如泉涌,泻奔满地矣。初娘惊顾,骇绝,久之渐苏,朦胧视虎,犹伏地作凄怆然。初娘心始定,然终虑不免,勿稍动。而虎则以头叩地,以前足作摇手状,若曰“勿畏我也,我勿食尔”者。初娘会其意,即曰:“汝果勿我害,当退数步。”虎则点首,退步洞以外。有小虎奔吼至,欲吞初娘,而老虎则遽前护之,初娘以是知虎之无足畏也。数日后,初娘复弹琵琶,行人闻而窥焉。初娘以实告,并乞援救,行人以索投穴。初娘刚出,虎至,若挽留状,行人大骇逸去。初娘复谓虎曰:“去去复来!”虎不忍其去,夺琵琶入穴。
初娘既离虎穴,即抵都,依叔营生。为王子所窥,叔将献之。初娘谓叔曰:“吾闻之,富贵叶上露耳,节义乃山川钟毓烈气,岂偶然哉!吾身可夺,吾志不可夺也!”勿听,复抱琵琶他往。王子怒,拘之归,婉谕之。初娘以琵琶击伤王子额,复自触柱求死。遂大怒,命众执缚斩于市。令出,缚初娘至市,初娘大笑曰:“天下那有改节的是,守节的不是,而欲杀之乎?”众方愕然,忽大风迷目,腥恶异常,风过处,一巨虎衔一琵琶至,众各奔散。虎释琵琶,衔初娘去,复回首欲取琵琶,进退踌躇,一小虎至,衔琵琶去。见者惊绝。后其叔将逝,见初娘跨白虎,抱琵琶,卷发鬅鬙,拍手一笑而过,音容不可复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