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展览真是不可思议!作为一名护理专业的学生,我对所有的解剖结构都有了了解,亲眼看到了它们在我的病人身上发挥的作用,快来看看吧!(安娜,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喜欢它,因为我从中学到了比在学校里更多的东西。而且我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究竟都包含着些什么。(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围绕着观众在博物馆里究竟学到了些什么这一议题还存在着不少问题与挑战(Allen,2002;Falk&Dierkii,2006)。我们如何对观众在博物馆场景下学到的东西进行测量?所谓学习,又意味着什么?这些实物究竟是怎么激发学习的?学习在时序方面又是什么样子的?要想确定观众究竟学到了什么还存在着很多问题,鉴于这一点,研究小组并没有向观众询问这方面的问题。取而代之的做法是,我们对观众通过他们的谈话,以及与同伴、文本等之间进行的互动,对媒介做出的反应及对媒介进行的反思,充满了兴趣,事实上正是这些反应与反思支持并塑造了他们的意义建构。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对访谈数据以及数以千计的留言进行分析时,我们发现观众们的确谈到了“学习”——与人体的解剖结构、疾病、健康等话题有关。康纳(or,2007,pp。860-861)写道:“我们或许可以做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观看这些塑化物是一件充满了乐趣的事情,甚至还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情,一句话,这是一件蔚为壮观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们就有可能说学习真的是发生了。”很多人喜欢康纳的说法,但我认为只有观众才能够感知并确信自己是不是在学习。就目前而言,从短期的视角来看,这就已经足够了。
隐秘
多数的观众都表达了对人体的美与复杂所持的欣赏态度(更多细节请参看前文“对人体的颂扬与赞美”)。这些留言常常夹杂着一些崇敬和敬畏的情绪,常与造物主或上帝的观念联系在一起。沃尔特(Walter,2004,p。481)这样写道:“换句话说,来参观‘人体世界’的观众们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王国。”展示人体的媒介全面展现了人体的复杂性与脆弱性,这让某些人产生了一些具有形而上学性质的疑问,即对我们的存在、我们的起源的追问:
如果有人曾经怀疑过上帝的存在,那么这个[展览]会改变他的想法。(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人的身体真的是非常神奇。肯定有上帝存在。(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非常感谢向我们展现上帝最令人叹为观止且美丽无匹的创造!(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在看过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展陈后,还有谁会怀疑造物主的存在呢?(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有一部分受访者明确认为这些塑化物就是人,并且疑惑这些人的灵魂究竟去了哪里(也见Walter,2004)。这些观众对生与死的反思更加深刻了,并且他们把灵魂归在那些“真”人身上:
我对这种活灵活现的人体展示是如此着迷与好奇。这将成为一段永远难以忘怀的经历。让我们继续珍惜自己的生命与身体吧,因为生命是如此短暂!我非常尊敬那些把遗体捐献给这一教育展览的人,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能看到这些展品。祝愿这些人们的灵魂不灭且能够安息。感谢你们的捐献。(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我认为……他们引用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人]成为行尸走肉……而是要赋予人以灵魂。这就是我认为的他们引用这些话的目的。而且我觉得整个展览的环境都多少有些暗淡,也没有什么闪光灯。整个环境的氛围感觉起来就像殡仪馆一样。[这里]黑咕隆咚的,我觉得引用这些话是为了让人心里能够平静下来。这里的东西都是非常庄严肃穆的……他们打破常规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灵魂附着在这些人身上。(对一位男士的访谈,该男士20~29岁。)
我们可以说冯·哈根斯在做的是一个世俗的化身,让前来参观的人不是尊崇上帝,而是尊崇人(Walter,2004)。对于某些观众来说,很明显的是,在参观这些人体时产生的迷恋与好奇开始逐渐变成了迷惘与敬畏:“神性是由身体迄今为止一直都被诅咒的内心激发出来的。”(Walter,2004,p。479)在这里,不但艺术与科学之间的界限模糊了,而且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也模糊了。按照沃尔特(Walter,2004)的说法,“人体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现人类的光辉与荣耀。
张力
博物馆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争议,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所有权的问题、拨给文物多少经费,等等,这些争议一直困扰着博物馆(Gurian,1999,Maald,1998;Pedretti,2002)。实际上,在展览自身的内容方面也存在着争议;比如“真理的问题”(AQuestionofTruth)、“暗色水域:石油泄漏简介”和“艾诺拉·盖号轰炸机(EnolaGay)”,等等,不一而足。像这样的一些展览通常都把焦点放在一些非常复杂的议题上(诸如原油泄漏或再生技术等),这些议题都还没有明确的解决之道(Bradburne,1998;Mintz,1995;Pedretti,2002)。从这些议题自身的本质来讲,它们都掺杂着情感与政治的因素,因此要求观众以一种不同类型的方式在理智上对其做出回应。但在“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中,存在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争议。在这个展览中隐含的一些基本讯息(如照顾好自己的心脏)都相当的简单而且直截了当——几乎没有人会反对(尽管相信这一讯息并不必然意味着要采取切实的行动,比如避免患上心血管疾病)。这个展览几乎没有产生什么认识论方面的争论。真正处于争议旋涡中心的是媒介(人体塑化物)。正是这些媒介引起了一系列不同意见的出现,有人觉得它令人反胃,有人则觉得它很好。有些人针对这些媒介提出了一系列本体论、形而上学以及伦理学等方面的议题,这些议题都与这些人在个人、文化、社会或宗教等方面所持的信念或信仰有着密切联系。在这一节,笔者将对其中的两种张力进行讨论,这两种张力在很多观众身上都有所体现,一种张力是感受不一致,这是主要的,另外一种张力则是如何呈现[再现]的问题。
感受不一致
有的观众在参观展览的过程中同时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情感体验,一种是觉得有意思,另外一种则是觉得反胃。有个人这样写道:“这很有趣,但同时也令人不舒服,感觉怪怪的。”(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另外一位和家人一起来参观的女士则这样写道:“我七岁的女儿觉得它太酷了。我九岁的儿子则认为它很糟糕,令人毛骨悚然。而我的感受则是印象深刻。这些模型是如何保持平衡的?那个胎儿的展品让我觉得很难过。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展览。”(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其他一些留言则包括:
我觉得它令人不安,但同时又觉得它很棒。(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一开始看到一个人的身体被暴露出来觉得不自在,不过接下来便感受到了个中真味。(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非常令人着迷,但同时也让人感到不安。我觉得最后的那对永恒的拥抱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不可能遇到。(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令人毛骨悚然,绝对的,但同时也令人叹为观止!(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毫不奇怪,绝大多数不一致的感受都集中在媒介身上——对这些塑化物一方面觉得好奇,另一方面又觉得反感。在这些留言中,对讯息的感受与对媒介的感受不一致的情况则相对比较少见。(如“令人反胃,但同时也具有教育意义”,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通常情况下,之所以产生不一致的感受,源于在媒介、讯息与观众之间存在着一种强大的相互关系,另外也与展品唤起观众强烈情感反应的能力有关。观众对塑化物的态度可以说是欲拒还迎,既在心里有一种排斥的情绪,同时又充满了好奇,既想看一看里面究竟有什么,想看一看他们“内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样,同时又觉得这个展览有些地方可能“不对劲”。观众这种相互矛盾的感受是“争议型”展览的显著标志之一(Mintz,1995;Pedretti,2002)。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样,“人体世界”引起了很大争议,人们对应不应该把捐献的人体用来做公开展示各执己见。在下面这一部分,我们会对这个问题做更多讨论。
呈现[再现]的方式
我们要强调的第二种张力就是如何对人体进行呈现[再现]的问题。回想一下,很多人体塑化物都栩栩如生——有滑冰的,有滑雪的,有跑步跨栏的,有跳舞的,等等。按照沃尔特(Walter,2004,p。469)的说法,“前来参观的人要么是非常喜欢这些看起来栩栩如生的姿势造型,觉得它们太有创意了,要么就是被这些造型吓到了。与此同时,这些展品还变得越来越有异国情调,因为技术手段在不断进步,为新的创作提供了可能,冯·哈根斯的团队非常具有创造性,他们梦想着让这些造型变得更精彩绝伦。”观众们的这一系列反应在本研究中同样也有所体现:
我很喜欢把这些人体按照运动的姿势进行排列,这样就可以让我们能够看到器官与肌肉的组成。这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科学经历(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些展品不但富有知识性,而且还富有审美价值,它们通过各种视觉手段或通过引用一些名人名言把解剖学、艺术与人的因素结合在了一起。非常感谢你们的工作,感谢你们的这些展示。(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这些展品对人体的再现,教科书是做不到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也有一些相对不那么积极与正面的评论:
这个展览非常有意思,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曲棍球、溜冰鞋摆放的位置……绝对是错误的。人不是拿来作秀的,他们是需要被尊重的。这种做法虽然漂亮,但很不好。(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们再次看到了媒介或实物拥有的巨大力量,再次看到了它们与观众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复杂。霍伊内曼·古瑞安(HeumannGurian,1999)认为,只有拥有艺术家的敏感才能够创作出这样的形象(或姿势);这是一种艺术性的再现。然而,观众怎么看这些展品取决于他她自己的知识背景,及其接受的美学、伦理或文化价值观与信念。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姿势非常美妙,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则会觉得令人不安和不自然。
这些“再现”不可避免地会带来这样一些问题,那就是在博物馆里展览什么东西才是可能的?才是恰当的?麦克唐纳(Maald,1998,p。19)认为,博物馆展陈就是“那些能够让社会公众对科学知识进行界定的东西,就是能够用科学与技术在文化层面上对种族、国家、进步和现代性等进行权威阐述的东西”。“人体世界”的确向我们阐述了进步与现代性(正是塑化处理这一技术创新让对人体的保存成为可能),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些伦理方面的问题。回想一下麦克卢汉(M,1964)说过的话吧。他认为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人体世界”就代表了我们自己在生与死方面的终极延伸),或者说任何一种新的技术(塑化处理过程),都要在外面的事物中引入一种新的尺度。尽管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做得到,但是不是说就应该去做呢?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些遗体实物展示出来,供公共参观消费呢(同时还会产生大量利润回报)?不可避免的是,有人就会问:“人体世界”是不是把死亡也商品化了?
对于一少部分人来说,媒介以及与之相伴的表征,的确被证明是非常有问题的。他们认为这是对人体的不尊重,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不严肃。对于这些观众来说,塑化物突破了界限,这在以前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让人觉得不舒服。观众的反应有以下这些:
我觉得它不错,但我并不认为就应该使用真人。如果他们要接受塑化处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塑料来代替呢?(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的姐妹们现在争论不休,“我该去?不该去?”她们不想来看。我妈妈告诉我“那非常恶心,为什么会有人去看呢?”专门跑到一个地方去看尸体?她觉得不能理解。(对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进行的访谈,该女士30~39岁,职业为危急医疗护理;该男士30~39岁,工作是驱逐扰民的野生动物(wildliferemoval)。)
此前,笔者曾引用了一位机修工的话,他觉得这个展览的“氛围”就像是殡仪馆。就像康纳(or,2007)问到的那样,我们怎么就变成了21世纪的“尸体搬运工”了呢?我们是打破了有关于死亡的各种禁忌吗?还是仅仅只是耍花样,在哗众取宠?要不就是为了赚钱?然而,最后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跋山涉水,蜂拥而至,就是为了一睹保持着定格姿势的尸体的风采”,“这事情的背后肯定不那么简单”(or,2007,p。860)。人们显然是对表面背后的东西感兴趣。就像汉隆(Hanlon,2003,p。52)所说的那样:“以美学而且环保无味(不含甲醛)的方式来呈现这些已经死亡的人体的美丽之处,这让我们把死亡从医院的尸柜里解放了出来,并且以物化的方式使其作为了人一生命运的一部分。”
启示与结论
本章的目的是要从讯息、媒介、实物与意义等角度出发,来探索观众究竟是如何解读“人体世界”的。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究竟对媒介、讯息及参观“人体世界”的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多少认识?这对科学中心与博物馆来说又有什么启示?
第一,值得注意的是:从很多方面来看,“人体世界”是对一种传统的回归,即通过各种现象或内容,如“奥妙科学”或“奇观房”等来展现科学,这种传统曾经是科学中心与科学博物馆的标志(Pedretti,2002)。尽管在技术上有创新,而且“从媒介的角度看存在很大争议”,但这个展览还是展现了很多传统解剖展览才有的要素(Walter,2004,p。467)。从本质上讲,这是一个“实物型”展览,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有教育方面的目的(Wellington,1998);这个展览,就是让社会公众对人体有所认识。同时,这些实物的确也发挥着媒介的作用,吸引着人们的目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很煽情。这些塑化物就是媒介(或实物),在很多方面都发挥了作用,观众也对它们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回忆一下麦克卢汉的著作,我们就不得不问:像这样一种技术创新(比如塑化处理技术),像这样一种物化处理方式,对个人和社会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们的确需要认真思考使用媒介和或实物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应该如何使用,为什么要使用(为了教学?为了教育?为了震撼人心?为了让人感兴趣?还是为了哗众取宠?)?另外还有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这些媒介和或实物与观众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当代的科学中心里,是不是还有“实物”的一席之地?如果有,什么样的实物才是恰当的?谁来决定它恰不恰当?这些实物会产生哪些可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