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使我窒息
有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也毫无理由,普通生活的压抑会使我感到窒息。那些所谓的同伴,他们的声音和动作都使我感到生理不适。这是一种瞬间的生理不适,我的胃和头部不由自由地产生这种感觉。我的警觉性带来了这种深刻而乏味的影响。每个与我交谈的人,他们的目光注视着我,像是在侮辱或猥亵我。我厌恶至极,因为对他们有所察觉而觉得头晕目眩。
肚子痛的时候,几乎总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者甚至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他们是一种活着的典型,用庸俗折磨我。没有一个典型能够按照我的主观思想,他们都按照客观真理去思索情感,他们的外在表现和我的内在感觉相一致,通过类比魔法出现在我面前,是一个符合我构想规则的完美范例。
只言片语
有些日子,我见到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我每天不得不接触的人,表现为一种符号,他们单个的或连起来组成一篇预言或神秘文字,用晦涩难解的方式描述了我的生活。办公室变成一页纸,里面的人是字。街道是一本书,我与熟人或陌生人的谈话是短语,尽管我大概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无字典可查。他们演说或讲述,但谈的不是自己。正如前面所说,他们是意义不明的字,只让人一瞥而过。在我的微弱视线里,我只能从这些事物一闪而过的玻璃镜面上,模糊不清地去辨识反射或显露出来的本质。我像一个听人描述色彩的盲人,可以领会但并未见过。
我漫步街头时,常常听到一些私人谈话的只言片语,几乎都是关于**男女,朋友的男朋友或别人的女朋友……
这些阴暗的人类谈话(它们几乎占据了人类整个有意识的生活)令我感到十分乏味,就像跌进蛛网一样痛苦不堪。我突然意识到一种被现实人类包围的羞辱感,像是地主和全部佃户都将我咒骂,而我和其他佃户并无区别。我透过仓库的后窗栏杆,窥视到令人生厌的垃圾堆积在泥泞肮脏的院子里,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植物状态
那些并不知道自己不快乐的人,我厌恶他们的快乐。从真正意义上说,他们的人类生活充满了使人过度焦虑的东西。不过,由于他们的真实生活处于植物状态,他们的疾苦来来去去,不触及灵魂。他们的生活只能和那些交了好运但牙痛的人相比——这可是真正出乎意料的好运,上帝赐予的最大的恩赐,因为这种恩赐和他们本人一样优越(尽管通过不同的方式),有快乐也有痛苦。
这便是为什么我不计一切去爱他们。我亲爱的植物们!
惰性准则
我想为现代社会的杰出灵魂制定一套惰性准则。
如果不将思想敏锐的智者纳入其中,社会将自发地进行自我管理。你可以相信,他们是唯一阻碍到社会这么去做的人。原始社会之所以快乐,是因为那个时代没有这类人。
遗憾的是,杰出灵魂一旦被赶出社会就会死去,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工作。他们如果得不到任何乏味的空闲,就会死于倦怠。但这里我所关心的是整个人类的快乐。
每一个出现在社会的杰出灵魂都会被放逐到一座“杰出之岛”去。杰出人物会像笼中困兽一样,被正常社会圈养起来。
请相信我:如果没有智者去指出人类的各种不幸,人类甚至不会注意到它们。那些敏锐的受难者使其他人遭受着人类团体带来的苦难。
由于我们暂时寄居社会,作为杰出者,我们的一项职责就是,将对部落生活的参与减少到最低程度。例如,我们不读报纸,或者,只有在去找些奇闻轶事和花边新闻时才去读报。你无法想象,地方性报纸的综合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正是那些名字为我开启了通往无边无际的大门。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来说,最高的荣耀就是不知道自己国家元首的名字,或者对于自己是生活在君主制还是共和制的国家一无所知。
他应该小心翼翼地用这种方式去安置自己的灵魂,即使世事变幻,也不会影响到他。否则,他就不得不对他人产生兴趣,以便能够找到自我。
浪费时间的美学
有一种浪费时间的美学。有一本关于惰性的不成文的手册,针对那些培育感觉的人而写,里面详尽阐述了各种培育方法。形成一种正确的策略,去对抗社会道德观念,对抗本能的冲动,对抗感情的**,这是一门学问,并非任何美学家都能做得到。严格说来,我们在对常态进行让步时,通过对它的讽刺性诊断,可以得知,我们的病因来源于良心上的顾虑。我们还必须学会抵挡生活的入侵;为了不受外界观念的影响,保持谨慎很重要,在与他人共存时,让我们保持一种柔软的冷漠,使我们的灵魂避开他人的无形打击。
内心平静的美学
一种内心平静的美学生活,生命和生活中的种种冒犯和羞辱,让它们不再靠近我们,像一个围绕我们感觉的可憎外围,在有意识的灵魂外墙。
我们或多或少都令人讨厌。我们都犯下一种罪,或者说,是我们的灵魂乞求我们去犯下一种罪。
如何存在
我经常关注的事,就是试图理解其他人怎么能够存在,怎么会有不属于我的灵魂,怎么会有与我的意识无关的意识——因为意识——似乎是独一无二的。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他像我一样说话,做着我会做或者能够做出来的手势,我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我的同类。但我想象中的插图人物,我在小说中看到的角色,以及演员在舞台剧里扮演剧中人,他们也是我的同类。
我认为,没有人会真正容纳他人的真实存在。我们可能会承认,其他人也活着,他们像我们一样思考和感受,但某种未知的差别因素和具体化的不平等是永远存在的。比起那些在柜台后面与我们交谈的冷漠身体,或者偶尔在电车上瞥了我们一眼的乘客,或者在街头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路人,那些历史人物和书里的形象在我们看来要更加真实。对我们而言,大多数人不过是一种景物,是我们熟悉的那些不显眼的街景。
比起那些所谓的真实人物,也就是在形而上被称作血肉之躯的渺小人物,某些书里刻画的角色和画里的形象更令我感到亲切。事实上,用“血肉之躯”来形容十分贴切:他们就像肉店橱窗里的肉块,犹如活着的淌血的死物,命运的肢体和肉片。
这种感觉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人类互相轻蔑,彼此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像杀手一样杀了人却浑然不觉,或者像士兵一样不假思索地互相残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就在于人们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深奥事实:别人也是生灵。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之风向我吹来,神秘之门朝我洞开,我突然感到街角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实体,而那个此刻正在门口俯身收拾一袋马铃薯的帮手,也是一个真正能感受到痛苦的灵魂。
昨天,有人告诉我,烟草店的店员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人,他也曾经存在过!我们所有人已忘记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人了解得多。明天我们将更彻底地忘记他。但他显然也有灵魂,因为他杀死了自己。感情?焦虑?毫无疑问……但对于我,正如对于全人类,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他木讷的笑容和那件耷拉在肩上高低不平的破旧外套。这就是这个人给我留下的全部印象。他想得如此之多,除了结束感觉,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有一次,我在向他买烟时,偶尔发现他很快就要秃顶了。现在看来,他没有机会秃顶了。这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其中一点回忆,如果连这点也算不上回忆,而只能算是我的一点想法,那么我还有什么其他关于他的回忆呢?
我仿佛突然看见他的尸体,那口装他的棺材以及人们最终将他送入的陌生墓地。我渐渐明白,那个衣衫褴褛的烟草店收银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整个人类的缩影。
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今天,此刻,作为人类,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