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没有材料的自传(26)
沉闷……是没有思想的思想,却厌倦于思想。是没有感觉的感觉,却因感觉而焦虑。是没有回避的回避,却因回避而感到厌恶——所有这一切都可称之为沉闷,但却不是沉闷本身,而是沉闷的最佳释义或诠释。按照我们的直接感受,沉闷就好比是悬挂于灵魂城堡的护城河上的吊桥,这架吊桥已被收起来,我们只能凝视着城堡周围的土地,却不能涉足半步。在我们内心,某些东西将我们与自己隔离开来,有如我们的呆滞,那些分隔物是一条环绕自我疏离的肮脏沟渠。
沉闷……是没有痛苦的痛苦,没有欲念的期待,没有理由的思考……沉闷就像被消极恶魔侵占,被虚无蛊惑。巫师和女巫通过造出我们的模型,然后折磨模型,按照他们的推测,这种折磨就会通过某种灵魂转化体现在我们身上。我要说,沉闷就像这种形象转化,如同小妖将邪恶的符咒施与我的幽灵而非模型。符咒施与我的内在幽灵,而在我灵魂内部的表层,贴上或钉上了写满符咒的纸片。我就像一个出卖幽灵的人,或者说,更像被这个人出卖的幽灵。
沉闷……我努力工作。我履行着实用道德主义者们眼中的社会责任。我履行这种责任,或者说听任这种命运,不需要耗费太多努力,也没什么明显的困难。然而有些时候,正好在工作或休息期间,按照道德主义者们的说法,我应当去享乐,我的灵魂被一种苦楚的惰性淹没,我感到厌倦,不为工作,也不为休息,而为自己。
我甚至对自己无所思索,又为什么会厌倦自己?如果我什么都不曾思索过,又会如何呢?我忙于记账或稍作憩息时,宇宙之谜浮上心头了吗?生命的普遍性痛苦突然在我的灵魂中呈现出来了吗?为什么被赐封贵族的人连自己的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种虚无感,一种没有食欲的饥饿,一种与过度抽烟或消化不良时生理上的大脑和胃有着同样感觉的惰性。
沉闷……或许,它是我们灵魂深处因没有信仰而产生的不满,是沮丧的孩子(我们内心就和这个孩子一样)因我们没有给他买最好的玩具而感受到的失望。它或许只是人们心中安全感的缺失,他们需要一只援手来引路,在感情深处的黑暗道路上,人们更多感受到的是无法思考的寂静夜晚,无法感受的空落街道……
沉闷……心有上帝的人不会感到沉闷。沉闷是神秘论的缺失。对于缺乏信仰的人来说,甚至怀疑也是办不到的,甚至他们的怀疑主义也缺乏质疑的能力。是的,沉闷是灵魂缺乏自欺欺人的能力,是思想缺乏虚构的阶梯,心灵凭借这条阶梯可以坚定地登上真理之巅。
思考的沉重
通过类推,我得知饮食过度意味着什么。我通过自己的感觉而不是胃得知了这一点。有些天,当我想得太多,我的身体变得沉重,姿态笨拙起来,我感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在这种情况下,消失了的幻想的残余几乎总像是一颗肉中刺,从我平静的麻木中显露出来。我在无知的基础上制定计划,在假想的基础上建造大厦,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使我眼花缭乱。
在这些奇怪的时刻,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不过是我的附属品。我不仅忘了责任的概念,还忘了存在的想法,我从身体上厌倦了整个宇宙。我的所知和所梦使我昏昏欲睡,用同样的强度使我的眼睛发痛。是的,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了解自己,我是躺在无人之地的树下打盹的乞丐。
去旅行的主意
去旅行的主意间接引诱着我,就好像这个完美的主意在引诱别的什么人,而不是我。整个世界的大全景横贯我警觉的想象力,像一种多姿多彩的乏味;我追溯一个愿望,就像一个人疲于做出手势,潜在的风景和预想中的一样乏味,这种倦怠像刺骨的寒风**着我虚弱无力的心灵之花。
旅行如此,书籍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如此……我向往一种博览群书的安静生活,以古人和现代人为伴,这种生活使我通过他人的感觉来重建我的感觉,内心充满矛盾思想,这些矛盾思想建立在沉思者和思想者(多数为作家)之间的矛盾基础上。但是,我一从桌上拿起书,读它的想法就消失了,读书的身体动作剔除了所有读书的欲望。同样,如果我碰巧走近站台或出发港,旅行的想法就减弱了。我重新回到两种毫无价值的状态中,我(我同样毫无价值)确信如此:不起眼的路人般的日常生活,和醒着失眠的梦境。
读书如此,一切都是如此……我一想起什么事,这种想法就打断了生活的平静,我满怀抵触情绪,抬眼望着属于我的西尔芙a,可怜的人,如果她只学唱歌,或许她会是个歌声动人的生灵。
记忆中的琴声
我第一次来到里斯本时,曾听到公寓的楼上传来琴声,一个我至今未见到真人的姑娘在用钢琴弹奏枯燥的音阶。如今,通过一些不可思议的浸润过程,我发现,在我内心仍响起那些音阶的弹奏声,如果楼下的门敞开着,声音仍然清晰可闻。曾经弹奏音阶的是一个姑娘,如今已成为其他什么人,一个成年女士,或者已不在人世,在松柏成阴的白色墓地里长眠。
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但是,现实中的钢琴弹奏声与记忆中的声音并无差别,以至于当声音欲扬先抑时,同样是缓缓的手指动作,同样是有节奏的单音。不论我感受或思考它时,心中难免涌起一种朦胧而焦虑的忧伤。
我不为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为一切而哭泣,这一切包括我失去的童年。我为时光的流逝而哭泣,但这是一种抽象而非具体的流逝,这种流逝通过一种来自楼上不间断的重复音阶折磨着我的大脑,毫无特征,悠长而深远。这是一种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的巨大之谜,它不是真正的音乐,而是连续不断的锤击声,就像荒诞不经的记忆深处,流淌着一种怀旧之情。
我的眼前缓缓出现一幅画面,画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客厅,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学生至今仍在弹钢琴,他的手指认真的弹奏着永远不变、业已消失的音阶。我看见,我再次看见,我重构我的所见。楼上的一家人让我产生一种昔日从未有过的怀旧之情,虚构出一种飘渺的冥想。
然而我猜想,这一切只是一种替代品,我所感受到的怀旧之情并不真正属于我,也并非真正抽象,而是从来路不明的第三者那里截取来的一种情感,这在他们那里是情感,在我这里则是文学,正如维埃拉所说,是文学性的。我的悲伤和痛苦都来自臆想的感觉,怀旧使我双眼热泪盈眶,而这种怀旧也是通过想象和臆测去构想和感受的。
随着一种来自世界深处、形而上的键盘敲击声,这种敲击声连续不断,坚定不移,那个学生一遍又一遍弹奏着钢琴的音阶,也来回敲打着我记忆的脊椎。那些昔日的街道行走着另一些人,如今的街道已物是人非。那是已辞世的人们以一种透明的存在方式在向我述说。那是一种我因做过或没做过什么而产生的懊恼。那是夜的潺潺流水,在寂静的楼房间流淌。
我想在心里大声呐喊。我想要停止、打破和摧毁这不能录音的留声机,它在我心里弹奏不休,却不属于我,这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想让其他载体代替我的灵魂,让我的灵魂离我而去,飘然独行。听这种音乐让我发疯。到最后,我——在我多愁伤感到讨厌的思绪,在我薄如蝉翼的肌肤,在我过度紧张的神经——成为敲打音阶的键盘,这个键盘属于我们记忆中讨厌至极的个人化钢琴。
像大脑里某个部位不听指挥一样,音阶一直在弹奏,一直在弹奏,在我上下弹奏,在我来里斯本住过的第一所房子里弹奏。
尼莫上校之死
最后,尼莫少校去世了。不久,我也会离开人世。
在那一刻,所有童年时光继续存在的可能性都被剥夺。
嗅觉
嗅觉是视觉的怪异表现方式,能通过无意识出人意料地勾勒出动人心弦的景观。我常常体验到这一点。我漫步在大街上,毋宁说什么也没看见。我放眼四望,看着每个人都能看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走在大街上,但并没有意识到,这条街的两边由人类之手建造的形状各异的建筑物组成。
我漫步在大街上。面包房那边飘来的香甜的面包气味令我反胃,我的童年在远处飘然呈现,另一家面包店出现在梦境里,曾经的一切悄然逝去。我漫步在大街上。突然,我闻到小杂货店外的斜架子上飘来一股水果香,心中泛起我在乡下度过的短暂时光——何时何地我说不清楚——那里有果林和我童年时代心中的平静祥和。我漫步在大街上。木箱制造者那里飘来的木箱气味意外地使我失去平衡:我亲爱的韦尔德!你出现在我面前,最终使我快乐,因为通过回忆,我回归了文学的真实。
我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