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专注于玄学臆测,进而转向科学理念,最终为社会学思想所吸引。然而,任何一个阶段的真理探索都无法使我减轻痛苦,找到安慰。我在这些领域涉猎不深,但我读过的理论足以让我厌倦这些林林总总的悖论。它们无不具有充分的论据,无不具有相同的概率,对事实的选择无不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事实。倘若我从书上抬起厌倦的双眼,或者分了心,将注意力转向外部世界,我只看到一件事,那就是,将费力得来的思想花瓣层层剥去,使我相信一切阅读和思考都是徒劳无益的。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事物的无限复杂性,无穷无尽的概论,以及完全可以获得的少量事实,这些事实对于形成一门科学必不可少。
我逐渐感受到一无所获的挫败感。在任何事物中,除了怀疑,我找不到理由或逻辑,甚至找不到自我辩白的逻辑。我想不出治愈自己的办法。当然,为什么要治愈自己?为什么这样就意味着“健康”?我凭什么就肯定自己的这种姿态是病态的?如果我是病态的,谁又能说病态不是更可取的、更符合逻辑的或比健康更好?如果健康更可取,那么我是否不是因为一些自然原因而病态?如果是自然原因,那么出于某些目的——如果存在任何目的——为什么反自然还需要我病态呢?
除了惰性,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有说服力的论据,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敏锐地、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的惰性,像一个放弃者一样。寻求惰性模式,努力逃避一切个人努力和社会责任——这就是我为自己的存在雕琢的虚构塑像的实质。
我疲于阅读,不再反复无常地追随这样或那样的美学生活模式。我从仅有的一点阅读中,学会提取只对做梦有用的成分。我从仅有的一点所见所闻中,力图获取在我心里无限延长的遥远而扭曲的映像。我努力创造自己的全部思想和生活体验的全部日常章节,它们除了感觉什么也不会带给我。我赋予自己生活以审美取向,我使这样的审美体验完全专属于自己。
建立内心快乐主义的下一步就是避免对社会性事物产生感觉。我使自己避开荒谬的感觉。我学会对本能诉求和乞求麻木不仁……
我将与别人的接触减少到最低限度,我尽我所能不与生活产生什么瓜葛……我甚至偶尔摆脱对荣誉的欲念,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在睡前脱去外套。
研究完玄学和科学,我接着进行心理研究工作,而这对我的神经平衡构成更大的威胁。我在可怕的夜晚躬身研读神秘主义和犹太教神秘哲学的书籍,除了偶尔胆战心惊地读起,我从没有耐心去读它们。玫瑰十字会的礼数和秘密仪式、犹太教神秘哲学的符号和圣殿骑士……这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压迫着我。我的那段狂热时光充斥着基于玄学(譬如巫术、炼丹术)恶魔逻辑的、充满凶险的臆测。我从痛苦而类似超自然的感觉中推断出至关重要的虚假刺激物,在这种感觉中我总是濒临发现最高秘密的边缘。在玄学迷乱错落的子系统里我迷失了自我。这个系统充满着为清醒思想而设的恼人的类似物和陷阱,以及边缘闪着超自然光环的、引人遐想无限的、无边无际的神秘图景。
感觉使我变老。太多的思考耗尽我的精力。我的生活变成一种玄学狂热,我总在探寻事物的超自然含义,我甚至在玩火(神秘类似物之火),通过遗弃完全的清醒和常态的综合体而将它毁灭。
我跌入精神失常和普遍冷漠的复杂状态中。何处才是我的避难所?我的思想使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庇护。我将自己抛弃,但不知道是为何。
我限定和专注自己的欲念,打磨并精炼它们。要到达无限——我相信可以到达——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港口,以便起航驶向无限。
今天,我是一名自我宗教的苦行僧。一杯咖啡,一支烟,我的梦就可以很好地替代整个宇宙和那些星辰,替代工作、爱情、甚至美好事物和荣誉。我几乎不需要刺激物。我的心里已有足够的麻醉剂。
我有什么样的梦?我不知道。我把自己逼到不再有想法、梦想或想象的境地。我似乎做着更遥不可及的梦,梦里的事物模糊不清,让人无法看清。
我对生活没有什么概念。我不知道也拿不准生活到底是好是坏。在我眼中,生活残酷而悲伤,唯有令人愉快的梦处处点缀。生活对其他人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要去关心呢?
其他人的生活只在梦里对我有用,我在梦里的生活似乎适合每一个人。
思想是一种行动方式
思想仍然是一种行动方式。只有在绝对幻想中,没有活动干扰我们,甚至我们的自我意识也陷入泥淖——只有在这种温暖潮湿的“非存在”状态中,对行动的完全弃绝才算完成。
不再去试着理解,不再去分析……将我们当做自然来欣赏,将我们的观感当做田野来凝望——这就是真正的智慧。
神性
没有理论的神性……
上帝是野兽之灵
当我傍晚时分漫步街头时,不止一次地突然并强烈地意识到事物那些异乎寻常的组织结构。是这些为数不多的自然物唤起我灵魂的强烈意识。是街道的布局,各种标志,盛装交谈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工作,那些报纸,以及这一切的逻辑性唤起我的意识。更确切地说,事实就是那些井然有序的街道,标志,工作和社会存在,这一切组装起来,向前延伸,扩大成各种路径。
当我仔细观看一个人,我发现他和猫狗一样没有意识,他开口说话,通过一种与猫狗不同的无意识将自己纳入社会组织,这种无意识明显要次于引导蚂蚁和蜜蜂进入社会生活的无意识。创立和展示世界的智力像一盏开启的明灯,对我而言和那些生物体的存在一样清晰,和那些条理分明、恒定不变的存在的自然法则一样明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想起那句话(我不记得是哪位学者说的):上帝是野兽之灵。这句绝妙之语是作者的一种解释方法,用以解释低等人由本能驱使(没有表现出任何智力,或者说只是某种智力的一种原初轮廓)的必然性。然而,我们都是低等动物,我们说话和思考都仅仅出于一种新的本能,并不比其他本能要可靠。准确的说,这仅仅因为它们是新的。因此,那位学者的那句精妙绝伦的隽语有着更宽广的适用范围。我要说:“上帝是万物之灵。”
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不去考虑通用钟表机械原理的惊人事实,就去否定一个钟表匠,就连伏尔泰也不会去否定他。鉴于一些明显偏离计划的事情,我知道(只有了解那个计划的人才知道事实是否偏离了它)一些人为什么要将不完美的部分原因归咎于这种最高智慧。我理解,尽管我不能接受。我理解它的原因,由于世界存在恶,一个人可能不会去承认创造智慧的绝对好。我理解,尽管我仍然不能接受。但是,否定这种智慧存在,也就是对上帝的否定使我感到受打击,就像那些白痴中的某个人有时候在他智力的某个领域遭受折磨,而在所有其他领域却有出众表现——譬如,那些在做加减运算时经常出错的人,或者那些(鉴于如今智力已支配美感)不懂得欣赏音乐、绘画或诗歌的人。
我说过,我不能接受钟表匠不完美或不仁慈的观点。我排斥钟表匠不完美论是因为,如果我们知道那个计划,会发现,世界的治理和组织方面看似有缺陷或无意义,却可能证明了相反的一面。即便清楚地看到每件事的计划,我们仍可能会发现,显而易见某件事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如果每件事的背后都有一个原因,那么这些事是否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呢?鉴于原因而非实际计划,倘若我们不知道某件事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又怎么能说这件事是在计划之外的呢?正如一个诗人,出于间歇的考虑,在韵律精妙的诗歌里插入一段无节律的诗行,也就是说,出于这种特殊的目的,他似乎走向了对立面(而一个更注重流线而非间歇的评论家会说这句诗有错误)。因此,造物主将我们无节奏的狭隘逻辑思维插入形而上学韵律的宏伟流线中。
我承认,钟表匠不仁慈的观点更难被否定,但也只是停留在表层。有人会说,由于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我们也就不能正确的判断某件事的好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便一种疼痛最终是为我们好,就其本身而言也是坏的。这足以证明这个世界存在恶。一次牙痛就足以使我们怀疑造物主的仁慈。这场论证最基本的错误似乎就在于我们对上帝的计划完全无知,我们也不知道智慧无限的人会是怎样一种有智力的人。恶的存在是一回事,而存在恶的原因又是另一回事。它们的区别可能很微妙,甚至有些诡辩色彩,但仍然是有效的。我们无法否定恶的存在,但对于恶的存在是恶的说法,我们可以拒绝。我承认,这个问题将持续下去,仅仅因为我们的不完美将持续下去。
我们的幻觉生活
除了感谢上帝,承蒙上帝所赐的生活,生活还赐予我们一件礼物,那就是无知:对自己的无知和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黑暗泥泞的无底洞,一口地表从未掘过的井。如果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他将不会喜欢自己。倘若没有源自无知的虚荣,而这种虚荣是精神生活的血液,我们的心灵便会死于贫血。无人了解别人,这也无妨。因为,倘若做到了,他将发现——他唯一的母亲、妻子或儿子——将成为他根深蒂固、形而上学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