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没有材料的自传(11)
有些时候,我们会对万物感到厌烦,其中有些是往往会带给我们宁静感觉的事物。乏味的事物显然令我们感到厌烦,宁静的事物之所以令我们厌烦,是因为得到这些事物时产生的令人厌烦的思想。灵魂的沮丧超越了所有焦虑,所有痛苦;我相信这样的沮丧只有逃避人类痛苦和焦虑的人才能知晓,而且这些人手段高明,避免产生单调与乏味的感觉。如此一来,他们便沦为某种存在,穿上盔甲抵御这个世界,也就无怪在某些时刻,在他们的自我意识中,这整套盔甲应该会突然让他们感到苦恼,而生活也变成了另外一种焦虑,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就处于这样一个时刻,我写下这些文字,仿佛是在证明我此刻至少还活着。一整天我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工作,用在梦境中做事的方式来做我的算术题,麻木地从左写到右。一整天我都感到生活把它的重压都加在了我的眼睛上,抵触着我的太阳穴——睡意从眼睛中萌生,压力从太阳穴内传出,对这一切的意识积聚在我的胃里,恶心,消沉。
活下去,如同一个形而上学式的错误,一个无所作为的失误,打击着我。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从而找出什么事物能令我分心,什么事物可以在此刻正在被记录之际,倒满我那毫无所求的自我这个空杯子。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肩膀向前佝偻着,根本不在乎阳光有没有照射到我主观印象里的那条悲伤的街道上,在这条荒芜的街道上,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声音在来回飘**。我不在乎任何事,我的胸膛疼痛难耐。我停止工作,并不感觉这是在妥协。我看着这沾满污垢的白色吸墨纸,把边角固定住,在这张桌面倾斜的高龄桌子上摊开,检查那些被划掉的在精神集中和涣散之际写下的文字。我的签名各有不同,颠三倒四,前后错乱。这里有几个数字,那里有几个数字,到处都是。上面还有一些混乱的草图,是我在出神之际胡乱画下。我看着这些,仿佛我从没见过吸墨纸似的,就好像一个神魂颠倒的土包子看到了新奇事物一样,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大脑则无所事事地躺在控制视觉的大脑中央之后。
我感觉到内心更加疲惫不堪了,这早已超出了我的负荷。我无所求,无所好,无处可逃。
我没有过去和未来
我永远生活在现在,不了解未来,也不再拥有过去。未来以各种可能性将我压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将我压抑。我既无企盼亦不怀旧。既然已知此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往往非我所愿——未来的生活除了不同于我的假设和期望,甚至身外之事通过我的意志发生,我还能对之做出什么样的假设?过去没有一件事情能唤起我重复一次的徒劳幻想。我不过是我自己的残余或幻影。我的过去是我未能实现的一切。我甚至丝毫不怀念回到过去的感觉,因为感觉存在于当前时刻——时刻一过,就像书本翻过一页,纵使故事仍在继续,但内容已完全不同。
闹市树木的剪影,水落幽潭的轻声,修剪齐整的碧绿草坪——入夜前的公园:在这一刻,你就是我的整个宇宙,因为你将全部情感注入我的意识。我对生活的要求,不过是想感受到它的消逝,消逝在这些意料之外的黄昏,消逝在幽暗的街心花园里陌生孩童的嬉戏游玩声中。而上面,高高的树枝之外,群星复又将古老的苍穹点缀。
宁静的不安之夜
如果我们的生活就是永远站在窗前,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呆在那里,像漂浮的烟和同一时刻的黄昏,永远将群山的曲线描画……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呆在那里该多好!至少,在不可能的这一边,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不必动,不必用苍白的嘴玷污另一个世界!
看,天色渐渐暗下来……绝对的寂静令我满腔愤怒,将苦涩注入我呼吸的空气中。我心生痛楚……一缕烟袅袅升起,在远处消散……不安的单调令我不再想你……我们和世界,以及我们的奥秘,这一切是如此多余!
生活的样子
我们把生活想象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对农夫而言,田地就是一切,就是他的帝国。对恺撒而言,他的帝国仍然太小,只是他的一块田地。渺小者拥有一个帝国,伟大者只有一块田地。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有我们的感觉;一切存在于感觉中,却不被他们感知,我们不得不以生活现实为基础。
这和所有一切都无关。
我做过很多梦,我已厌倦做梦,但并不厌倦梦。无人会厌倦梦,因为梦意味着遗忘,遗忘无关紧要;遗忘是清醒时无梦的睡眠。我在梦里将一切事情做了个遍。我也曾醒来,但那又如何?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啊!而这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又是何等的心胸狭窄!一个仁慈的海盗在放了恺撒一条生路后,恺撒下令搜寻这个海盗,然后处之以绞刑。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写下的遗愿里,将遗产留给一个曾试图行刺威灵顿a的普通罪犯。如此伟大的灵魂,并不比斜眼看人的邻家妇人好到哪里去。如此伟大的人,并不比另一个世界的厨子好到哪里去。我曾多次当过恺撒,并将在梦里继续当下去。
我曾多少次当过恺撒,但不是真正的恺撒。在梦里我才是真正的国王,这便是为何我从来都什么都不是。我的军队打了败战,但这场败仗空洞无物,没有伤亡。我的王旗并未倒下。我的梦从未走出过军队,我的王旗从未出现在我梦中的视野里。在这里——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我曾多少次当过恺撒。成为恺撒的我活在我的想象里,而真正的恺撒早已作古。现实就是,道拉多雷斯大街早已不认识他们。
透过没有阳台的高窗,我将一个空火柴盒从窗台抛向楼下的街头。我坐在椅子上开始聆听。显然,犹如意味着什么,空火柴盒掉在街上发出的回响在向我透露着街头的荒寂。除了整个城市的声音,听不见其他声响。是的,在这漫长的周末,城市的声音——如此之多,如此之杂乱无章,各行其是。
从现实世界获取支持最完美反思的东西何其之少:午餐吃的晚一点,火柴用完了,亲手将空火柴盒投下窗外,未按时吃饭带来的身体不适,礼拜天象征好日子结束的落日,我在这个世界的渺小,以及所有形而上学的东西。
但是,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
培育仇恨
我像培育温室的花朵一样培育仇恨行为。我无法和生活保持一致,但我为生活感到骄傲。
两面性
一个聪明的主意,若是没有和愚蠢混在一起,是得不到普遍接受的。集体主义思想之所以愚蠢,就在于它是集体主义。不离开自己的边界,任何事物都无法进入集体主义领域——就像一种通行税——它包含了智识的大部分内容。
在青少年时期,我们具有两面性。我们过人的先天智力和缺乏经验的愚蠢共同存在,形成一种不那么出众的第二智力。而后,这两种智力联结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总是犯错误的原因——不是因为缺乏经验,而是因为两种智力没有联结起来。
如今,一个智力出众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弃。
逊位的美学
遵守意味着服从,征服意味着使被征服者遵守。因此,每一次凯旋都是一种贬损。征服者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所有美德,这些美德源自一种受挫的现状,而他没有受挫,却在战斗中获得凯旋。他感到满意,而只有那些顺从者——他们缺乏征服者的心态——才会感到满意。只有从未实现目标的人才去征服。只有永远气馁的人才是强者。最好的、最有王者风范的做法就是逊位。至高无上的帝国属于放弃他人和所有普通生活的帝王,因为王权的存续不会像大宗珠宝一样重压于他。
我们在追逐什么
有时候,我从账本上抬起眩晕的头(我的账本里记录着其他人的账目和我可称之为我自己缺失的人生),或许更多是由于伏案过久,而非那些账目和我的幻灭所致,我感到一种生理不适。我发现,生活令人不快,像一剂无效的药。当我稍有所感时,如果我真有意志力去做,我可以清晰地描绘出单调是多么容易被摆脱。
我们靠行动生活——根据欲望行事。我们中的那些不知道如何去追求的人——天才抑或乞丐——和无能摆脱不了关联。如果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助理会计,我凭哪点去自称天才呢?当西萨里奥·韦尔德对医生宣布他是诗人西萨里奥·韦尔德,而非办公室职员韦尔德先生时,他用的不过是妄自尊大、散发着迂腐气味的措辞。他终究不过是可怜的办公室职员韦尔德先生。诗人诞生于死后,因为只有到那时他才会被当做一个诗人来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