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没有材料的自传(8)
我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移开,转向走在街上的其他每一个人。那个并未意识到我走在他后面的男人带给我温情,我以同样冷漠而荒谬的温情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拥抱,他们跟他一样:边聊边向车间走去的姑娘们,边开着玩笑边走向办公室的年轻小伙子们,采购一大堆东西后往家赶的大胸脯女佣,送第一批货的送货员——所有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却同样没有意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同样的手指操控着活动的牵线木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种身姿手势表达意识,而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无论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同样愚蠢。无论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同样的年纪。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同属一种不存在的性别。
用思考去感觉
我认为,我深刻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数人用感觉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觉。
对一般人而言,感觉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学会如何去生活。对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觉不过是思考的食粮。
奇怪的是,我仅有的一点热情被那些与我性情迥异的人唤起。我最崇拜的文学家当属那些与我有着极少相似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埃拉。
越是与我不同的人,看起来就越真实,因为他不像我那样依赖自己的主观性。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断靠近去研究的客体,恰恰就是我憎恶且避之不及的人性。我爱它是因为我恨它。我喜欢去凝视它,是因为我不愿去感觉它。风景如画一般美好,却绝少能做成一张舒适的床。
风景是什么
亚米哀说,风景是一种情感状态,但这句话是一个虚弱的做梦者的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一旦风景成为风景,它就不再是一种情感状态。使事物具体化就是创造事物。没人会说,一首已完成的诗是一种关于写诗的思考状态。观赏或许是一种做梦的形式,但是,如果我们称之为观赏而非做梦,我们便可将这两者区分开来。
然而,这些推测如果应用于语言心理学中会有什么好处呢?青草的生长与我无关,它在雨水的滋润下生长,阳光洒落在已生长或将要生长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头,大风刮过,和当年即便并不存在的荷马听到的风声并无二致。如果说一种情感状态就是一处风景,这样或许会更好。因为这句话包含的不是理论的谎言,而是隐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我从阿尔坎塔拉的圣佩特罗堡了望台上鸟瞰了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乱写下这些偶感而发的语句。每当我观照一片开阔全景时,便忘了我的肉身,那五尺六寸的身高和一百三十五磅的体重。我对着这些将做梦视为梦的人发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热爱那些有着至高无上纯净的理解力的、绝对外在的真理。
背景里的塔古斯河是一个蓝色的湖泊,在水一方的山那头便是地势平坦的瑞士。一艘小型轮船——一艘黑色的货轮——离开波克·多·比斯波,朝着我看不到的河口驶去。愿诸神(直到我生命的终结)将这客观现实中明朗而灿烂的风景、我的微不足道的本能意识、渺小存在的舒适和能够想象自己快乐的慰藉全部为我保留。
人生的高地
到达天然高地的孤独顶峰时,我们体验到一种获得特权的感觉:加上自己的身高,我们比这座顶峰还要高。至少在那里,自然之巅被踩在我们的双脚下。我们所处之地使我们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国王。周围的一切相形见绌:生活是逐级渐缓的斜坡,或毗邻高地的低洼平原,或我们所达到的巅峰。
我们的一切源于机遇和自欺欺人,我们所吹嘘的高度不属于我们;在那处顶峰,我们并不比自己的正常身高要高。我们脚下的山峰将我们抬高,是脚下的山高使我们变得更高。
富人能更轻松地呼吸,名人能活得更自由,贵族头衔其本身就是一座小山。一切都是虚假的,甚至这种自欺欺人也不是我们的。我们登上小山,或者被带到那里,或者出生在山上的一座房子里。
然而,伟大的人意识到,从山谷到天空,和从山顶到天空,它们的距离并无差别。如果水位升高,我们在山顶会更好一些。然而,当天神发起诅咒,譬如朱庇特的闪电雷鸣划过天地,或埃俄罗斯的狂烈疾风呼啸而过,那么,最好的掩蔽便是躲在山谷,而最好的防御便是蛰伏起来。
明智的人,尽管身强力壮,有潜力爬到山巅,却在意识里放弃了这种攀登。凭借着凝望,他的心中便拥有一切山峰。立于所处之地,周围一切都是山谷。(相比那些站在山顶忍受强光的人,阳光照耀顶峰,对他来说更显绚丽)相比那些被囚禁在屋子里、已将其遗忘的人,谷底的人视野中的森林里高高耸立的宫殿,会显得更华丽夺目。
尽管(既然)生活无法令我宽慰,我从这些反思中得到慰藉。这些象征符号与现实融为一体,作为一个在通往塔古斯河的低洼街道上匆匆路过的灵与肉,我看见城市里明亮的高地在闪耀着光芒,像来自彼岸的荣光,折射着已经落山的五颜六色的太阳光。
雷雨
在静静的云彩间,湛蓝的天空被染上一层透明的白。办公室后面,那个小伙子将永远在缠绕包裹的绳子在手里停留了片刻。“我想起了另一次,也像这样。”他的话像是在统计。一阵冰冷的寂静。街上的声音像是被一把刀子切断。然后,整个世界沉入一阵长时间的屏息,一种波及一切的恐惧。整个宇宙陷入死寂之中。一分一秒,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寂静使黑暗变得更黑。突然,咣当咣当……电车发出的金属声多么富有人味啊!雨简简单单地涌向从深渊里复苏的街道,这是何等欢快的景象!啊,里斯本,我的家!
我讨厌危险
我不需要通过飞车或特快列车去感受速度带来的快乐和恐惧。我只需要一辆电车和我对抽象性的天赋,我将这种能力发展到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
坐在一辆开动着的电车上,通过持续不断的短暂分析,我能够将电车的概念和速度的概念区分开来,我能够彻底地分清它们,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不现实的事物。然后,我能够感觉到自己不是乘着电车,而不过是乘着速度前进。如果我感到厌倦,渴望急速前行,我可以将自己的观念转换到纯粹的模拟速度上,任意增减速度,比火车可能开到的最快速度还要快。
我讨厌真实的危险,但这不是因为我害怕过激的感觉,而是因为它会破坏我对感觉的完美聚焦,这使我恼怒,使我失去了自我感。
我从来不去冒险。我害怕危险带来的乏味感。
太阳落山是一种理智现象。
分裂自我的形而上学思考
有时,我喜欢(用一种分裂的方式)思索一种可能性,它关乎我们的自我意识的未来图形。我相信在未来,有关自己感觉的历史学家或许能够用一种对待科学的严谨态度去对待他的自我意识。我们仍处在这门艰难艺术的开端——此时,它仅仅是一门艺术:迄今为止,它只是处在炼金术阶段的感觉的化学。未来的科学家将更加注重他的内心生活,通过一种在他身上创建的精密仪器去分析这种内心生活。在我看来,从思想中提炼出铁或铜制作这种用于自我分析的精密仪器不存在与生俱来的困难。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铁和铜是真正的铁和铜,只是由思想冶炼而成。或许这是唯一的制作办法。或许我们有必要拟定制作这种精密仪器的计划,使它具体到可视化的程度,以便能进行严密的内心分析。诚然,我们还有必要削减思想中的某些实物,以便为这种精密仪器腾出位置。所有这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内在感觉是否精炼到极致,如果我们的感觉做到了,它们将无疑为我们展现或创造一片空间,这片空间和放置物质的空间一样真实,尽管回头想想,它并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