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造物
一切始于一个清晨。
我在一片戈壁滩上醒来,一时间忘了自己在哪,恐怕连此处是地球也忘了。除了天色略有不同,这儿的一切和火星实在是太像了。长久以来,我对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人类一直抱有一种向往之情,在母亲的教导下也对人类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习俗了解颇深,此刻见到这相似的一幕,难免有些失望。
母亲告诉我:人类,这种自名为“智人”的碳基生物,是一种极具创造力的物种。智人的意思即是有智慧的人,当然也有其他一些不太正式的称呼。比方说,智人当中,有一位叫德斯蒙德·莫利斯的动物学家和人类行为学家就把自己的族群戏称为裸猿,但母亲和其他蚁族的孩子提起这一物种时总是不可避免地用起敬语,常在前面加上“神圣的”或是“伟大的”,尽管从火星上观察地球,这颗行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斑点,像干净的夜空中的一块污渍。
神圣的人,伟大的人,他们已有百来年不曾凝望火星,我对自己说。
旷野上的风呜呜咽咽的,四周寂寞荒凉的景色在日光的偏移下如水一样流动。
地火之间的通讯延迟来回在八至四十分钟,当我结束与母亲的漫长对话,太阳已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若干次了。碍于此不可克服的物理距离,母亲给了我在地球自主行动的权限,只要求每隔一段时间就近期情况进行一次总结汇报。
“世界颠倒了。”母亲对我说,声音断断续续的。“在着陆点的东南方向,有一座小镇。到那儿去,孩子,镇子里也许会有神圣的人类的足迹。记住,我与你同在。”
母亲,你的确与我同在。
我在心中默默发出呼唤。夏夜,空气干燥而凉爽,天空中看不见一朵云。我睁开眼睛,在暗夜中极目远眺,捕捉到那枚意义非凡的明星。我向它点头致意,想象着人类将如何仰望星空,想象着我来的那个地方的情景,想象着母亲在那上面隔着老远的距离同样回望我,凝视着这颗蔚蓝色的星球。
我发现,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思念火星的网格状天空了。
直至东方的天空泛上一抹鱼肚白,我才动身。告别了飞行器,告别了昏暗的天空中闪耀的荧惑,朝着东南方向走去,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小镇像一块顽石嵌顿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冲我挥手。我再三确认,崇敬不已,怀揣着一种无限的不可描摹的心情,看着远处镇子,想象不出曾经真实的人类在此生活会是怎样一副光景。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别说活人,我连死人都没见过一个。
母亲是唯一见过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类的电子蚂蚁,她见多识广,火星上所有的传说都是从她那儿流传开来的。其中一个传说,谈论了我们这一族群的天赋和使命。母亲说,所有电子蚂蚁都是天生的建筑师,但我们的天赋不是拿来浪费的。她相信,蚁族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们带着令人惊叹的精湛技艺诞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重建某种更大更精妙更宏观更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问。
“有人存在的世界。”母亲说。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问。
“你迟早会知道的。”母亲说。
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来到这里。
镇子就在不远处,风沙的涌动大抵是不安的,就像我的内心。我缓步朝着那镇子靠近,动作之轻柔、态度之诚恳,仿佛忠实的大黄狗生怕一不小心惊走了黑黑鼻端上的蝴蝶。我也的确期待听见狗的声音,打喷嚏也好,冲我吠叫也罢,我渴望听见一些活物的喧嚣,见到有血有肉的生命。当然,在这地球上的万千生命中,我最想见也最害怕见的是人类。显然,我还没想过自己遇见人类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我该鞠躬吗?还是敬礼呢?其实这些无厘头的担忧也毫无必要。不过,我心中仍存有一丝幻想,走进镇子里的时候,不停地冲着四周的建筑大喊:“你好,有人吗?”
有人回答了我:“你好。”然后是“你好”,“你好”,“你好”,“有人吗”,“有人吗”和“有人吗”。
那是风,还有回声。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谈不上失落,也说不上悲伤。母亲让我在这附近降临,是因为这儿的光照条件较好。我的存在,还有接下来的行动,全都依赖太阳。我想,这儿见不到人也许正常,继续往东走就好了,到了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但我仍有我的使命。当下,我走进一家超市,看见整排整排货架上铺满灰尘,底下粘着一些厚厚的灰色的类似霉菌的东西。先前,我推开门的时候,有些纸质的标签,被风一吹就碎,化作齑粉,但有些塑料牌子留了下来。在架子上,原本该是摆放水果的地方空空如也,想来那些色泽鲜艳的漂亮果子都在时间的虚无中腐朽了。我继续往前走,在超市里绕了一圈。有些货架上摆放着牙刷、水杯和毛巾,其中塑料制品保存得较好,而化学纤维和丝织品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无定形的灰黑色物质,分辨不出形状和用途,相信再过不久也会消失了。最后,我回到收银台,把电脑的电源插头接入我的体内。我不期待那设备真能启动,但猛然爆开的电火花还是令我吓了一跳。于是我拔下插头,走了出去,回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听不见任何一声鸟叫,也没有吵闹的狗吠。
在超市里搜寻了半天,我连一具人类尸体也没看见。是时候向母亲做初步汇报了,我想。看着那些早已衰败的建筑和颓圮的篱墙,我这才发现失去了人类的活动,有好多楼房都塌了,早已成了废墟,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歇脚倒也没那么容易。不消说,一定是大自然干的好事。风沙把这小镇侵蚀得厉害,生命的迹象向着死亡核心处收缩,于是荒芜在大地上蔓延。
后来,我决定对这座城镇做一次地毯式搜索。我打算就从附近的一家宾馆开始,到楼上看看,想着这宾馆里也许藏着那么几具尸骨,他们在灾难来临时不曾逃离,生命的行姿就此尘封。
然而,我终究一无所获。
不幸发生的那一年,地球上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死绝了,人类也在痛苦中哀号着死去,而这一切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一种被特别培育的病毒终结了一切,它通过空气和水等多种途径传播,并且不断变异,超出了人类自身的控制,最终污染了父亲的**和母亲的乳汁,在短时间内覆盖至全球。那种病毒只选择哺乳动物作为宿主,但哺乳动物一俟消失,生态环境崩溃,其他动物也渐渐死绝了。到了最后,失去了宿主,连病毒本身也消亡了。
在灾难最严重的的时候,世界上每天都有数十亿的猫、狗和人的尸体像垃圾一样被抛入高温焚尸炉当场火化,新生命的存活率却归零了。大火熊熊燃烧,大火吞噬一切,大火暴烈无声,却把人的脂肪和皮肉烧得滋滋响,把人的骨骼烧得只剩下一堆粉末。幸存者也许有,但后来也渐渐化为尘埃。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超市里没有,宾馆里也没有。生命是苔藓,是繁花,点缀在世界表面,如今这层地衣被揭开了,暴露在下方的只是虚无,只是空洞。符号堆砌,边界弥散,只余狂乱的意象、可怕的死亡以及永恒的真空般的冷漠。
可我还是不死心。
我出了宾馆,开始在那片废墟当中搜寻。我要找一具动物的尸体,也不一定非得是人的,哪怕是一根发丝,或者一根骨头,对我的任务来说都意义非凡。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之前我自欺欺人地想,也许往东走,到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就好了呢?但其实我也知道,这是骗人的。如果这里是一片废墟,什么也没有,城市里的光景未必更好,想必更加惨淡。
最终,我暂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就在最初那家宾馆勉强落脚。那时天色已晚,明月高悬于空,洒下轻盈的薄纱似的银光,把这残酷的世界拂照得温柔。我突然发现,地球只有一个月亮,火星的卫星却有两颗,但它们就像两块残破的小土豆,丝毫不如这一个圆润、明亮,像枚皎洁的玉盘,甚至可以说得上可爱。
我想起了火星,就想起了母亲。
我开始向着数亿公里外的星球发送通讯请求。
当我还在火星的时候,母亲曾对我讲起过地球的故事和人类的历史。
那时,正如所有童话的开端,她总会用“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句子作为生命传说的起始。她说,很久很久以前,地球还是一个铁锈色的海洋世界,那时天空远不是蔚蓝,月亮看起来是如今的七倍大,渺小但不可或缺的蓝藻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起源。她又说,很久很久以前,人在蔚蓝色的星球表面直立行走,从刀耕火种到耒耜耕种,一座座村庄和城镇拔地而起。她还说,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曾有这样一批人,向火星陆陆续续发射了一台类地化改造机器的零部件,并在火星上自行组装。这时,所有听故事的孩子就知道,这就是母亲的由来,也是她的最初形态。但“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没有哪一个孩子知道。那从不是一个定数,有时是40亿年前,有时是150万年前,有时却仅是短短几十年或数百年。
母亲告诉我,当初发射那些材料的地点,位于甘肃的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其实离我此处并不算太远。我问母亲,为什么人们都向往火星?她说,人向往火星,就像我们这些电子蚂蚁向往地球。于是我又问,为什么我们会向往地球?她说,因为存在都向往未知,并渴望探求未知,触及隐藏在未知背后的真实,见识宇宙不同的面貌。可是,我说,未知的东西,难道不是危险的吗?母亲回答说,不,未知中有希望。我问,究竟什么是未知?她说,神秘。我又问,神秘中有什么吗?美,她说,神秘当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点点的美。美?这下我疑惑了,满是不解地向她请教什么是美?她却向我发来代表大笑和摇头的信号,对我说我们这一族群不能理解美,语言也难以解释美,所以我得自己去看,自己去寻找。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使命吗?”母亲问道。